中篇小说:红柳滩(文/杨宣强)

情感导师 8774

 添加导师微信MurieL0304

获取更多爱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复技巧 恋爱脱单干货

中篇小说:红柳滩

文/杨宣强(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

人的脑袋里生长着一棵梦想的大树

有些真实的事情,人们以为是故事。

中篇小说:红柳滩(文/杨宣强)

故事就故事吧,何必较真呢?一件事情发生了,是真事,也是故事。反正是发生了,那件事就在那,如一块土地,种上玉米,玉米成熟后收割了,现在这块地又种上了棉花,路过的人,看见了一地的棉花,却没有看见玉米,事实上,这块地,还种过土豆、萝卜、白菜,种过大葱、蒜苗、黄瓜、茄子……在久远的过去,还种过树,长过草,生长过红柳。在更久远的过去,这块地只生长石头、黄沙、盐渍,或者,这里曾是一片大海。

真事或是故事,发生过的一切,如同地上生长过的一切,都将被时光消磨殆尽。

怀稀的家在红柳滩,红柳滩是地名,一排排土坯砖房纵横交错,全是近年来新盖的。怀稀的家在最西端,一出门,就能看到一团一团的红柳,隆起的红柳沙包,如一座座坟茔,伸向远方,远方是无垠戈壁。天一黑,似乎到处都游荡着鬼魅,月明星稀的夜,怀稀还看见过怪异的身影,他就疑心那些荒石、沙堆、红柳、芨芨草,还有偶尔奔跑的野兔、黄羊、野驴,都是鬼怪变的。

怀稀生活的地方很大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能望到远处的景物,只有清晰的一座山,那山叫昆仑山,如同一个固执的人,一动不动,终年积雪,冰川矗立,寒光闪闪,面目狰狞。他生活的地方也很小很小,巴掌大块地,只有河东河西两个地名,怀稀的家在河西。所有的房舍以帐篷、地窝子为主,新房大多是干打垒和土坯房。怀稀家的旁边,有一个炮楼,形状如同红柳包,不同的是,红柳包全是沙,而炮楼却是砖和水泥,炮楼向外开着四个洞,灰土土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不到跟前,很难发现。

家的不远处,有条河流,每到夏季,水便欢快地流入河坝草地,河水清澈,河沟里游弋着泥鳅和鳊鱼,河水源自昆仑山的雪水,即便阳光暴烈的夏日,水依然冰冷刺骨,但它并没有挡着小孩子们下河捞鱼的兴趣,河坝里总能看见三五成群的孩子,有拿渔网的,有拿鱼筛的,有提罐头盒子的,还有抱着衣服的,甚至还有专门看守衣物的,很是热闹。怀稀经常到河边玩耍,河沟忽深忽浅,不经意间淹湿孩子们卷起的裤管和袖口,衣裤湿了便脱下,铺在草地上晒,高原紫外线强,一会功夫就能晒干。顺河而下向北是大片的草甸湿地,那种低矮柔软的沼泽型草甸湿地,松软而清香。怀稀每次都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把小手拍得通红。通常,母亲只是带着他到人多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然后再到别处。有一次,一位牧人骑在马上溜达,枯草深处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悠闲的牧人漫不经心地朝她望了一会,葛蔓向那牧人走去,她走得急促匆忙,临到跟前,看清牧人面孔时,她停下,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回返,似乎有点失望,母亲葛蔓像是在找某个熟人一样,有人的地方她都去瞅上一眼,这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

怀稀记事起,就知道生活的地方河流密集,纵横交错。母亲葛蔓带他走过很多的路,他熟悉每一条河流,沱河、盐河、罕马河、察乌河、托拉河,河流随时间一起流淌,伴着他一起成长,河流是亲切温暖的。河水一直向北流着,流入远方的盐湖。河水流经之地,生长着茂盛的芦苇,密密麻麻,粗壮肥大,葱葱郁郁,叶子上放着光华,微风吹过,芦苇上下起伏,极有韵律感。很多时候,葛蔓会独自在这里静静坐上一阵,想些过去的事情,远的或近的,有时她什么也不想,在这无边的旷野,望远山,观戈壁,听流水,看芦苇,如聆天籁,舒泰无比。

太阳明艳艳的,早早探出头来,把孤寂的小城从梦中唤醒。一连数日,葛蔓去看别人修路,所谓修路,也就是在先前的车辙印上铺些沙土、小石子,然后用铁锹铲平。这座小城,常住人口稀少,但过往的车辆较多,那些货车,络绎不绝,把路都碾坏了,经常得修补,有时为了需要,还得拓宽或加高。最近,又在河西修了一个小转盘路,这是河西最繁华的地段,也是部队的、西藏办事处的、农建师的、油田公司的所经车辆的必经之地,这段路是连接青藏公路、青新公路的交汇点,以这点为中心,向南可去拉萨,向东可到西宁,向北可达敦煌,吸引人们目光的不是敦煌,而是柳园,柳园是进藏物资重要的铁路转运站,向西伸至新疆,直联楼兰遗址。葛蔓在清冷的早晨就出了门,在修路的人群中来回穿梭,直到日落西山,葛蔓才对怀稀说:回吧。他们疲惫而返,现在已看不出她是欢欣还是失望,她的表情,如茫茫旷野,风也好,雨也好,不动声色,深不可测。

怀稀胆小,深夜连大门也不愿靠近,天一黑,他连厕所也不敢上,小城的居民,虽说家家都盖了小小的四合院,但厕所却在院外的角落里,住户各异,人有多少,但家家大致如此格局。每次,葛蔓将马灯挂在门前,鼓励怀稀勇敢些,再勇敢些,怀稀依然迈不出一步,最后还得由葛蔓陪着上厕所。既便怀稀不上厕所,葛蔓也会让马灯在黑夜里亮着,微弱的光,穿透纸糊的窗,温温的,暖暖的,航标灯般亮着,直到很晚,她才从睡梦中熄灭。住户人家中,只有葛蔓家马灯最特别,上面有纯正的英文标识,绿色漆面,正面和底部都带有英文,马灯提手基座边沿还有编号,但字迹模糊,无法辨认。怀稀对黑夜有如生俱来的恐惧,白天的他,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哪儿人多往哪钻,成天灰头土脸,是出了名的野孩子,熟人见了,会温存地摸一下他的脑门说,野小子,安生一会不行么?怀稀扮个鬼脸,兔子一样一下没了人影。

少年的怀稀,认知力局限在荒芜的小城,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浑然没有认清自己的渺小。他觉得世界的样子,似乎是永恒的荒芜、辽阔、单调。他觉得自己会和母亲在这边陲小城,伴着红柳和芦苇,生活一辈子,直到有一天,他决然踏上远行的路,却再也没有回来。

事实上,怀稀是活脱脱的少年,只因身体单薄,面黄肌瘦,才形似羔羊般弱小。

每次,葛蔓远远看着怀稀时,无尽的往事便风一样飘渺起来,这样的时刻,她会想起那个叫卫龙的男人。

葛蔓嫁给卫龙时,卫龙是军部的组织干事。卫龙人高马大,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们是在第二次见面时结的婚。组织部长作的主。那是十月,秋色浓烈,部队刚过黄河,斗志昂扬,士气饱满。身怀六甲的郭琴部长由红军战士葛蔓照应着,卫龙来向郭琴汇报工作,正巧碰到了正在清理衣物的葛蔓,彼此一见,四目相对,一下呆住,卫龙变得愣头愣脑,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望着她笑,葛蔓却是一脸兴奋,脸颊上绽开两朵桃花,灼灼如火。郭琴部长是过来人,而且见多识广,她用手摸了摸腆起的肚子,忽然心血来潮。

郭琴说:“你们有点那个意思么?”

卫龙和葛蔓不知如何回答首长的问题。

郭琴对葛蔓说:“你现在是红军战士,再不要去想娃娃亲的事,那是旧社会的产物。”

组织部长郭琴是了解部属的,一个在莫斯科留学后参加革命,能文能武,德才兼备。一个是没落财主的女儿,虽说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但上过几年私塾,他们识诗书,懂文墨,这俩人,越看越欢喜,般配。眼下,正执行十月作战纲领,作进攻宁夏的准备,革命虽然重要,培育革命的接班人同样重要。长征中走出来的郭琴,对战争还是很乐观的,她坚信革命一定会胜利。这种信念让她在工作中通常兼顾考虑,她对革命的工作方法是两手抓,两不误。郭琴对卫龙,除了革命感情外,还有一点私心。她对卫龙一直刮目相看,一方面,红军队伍里,像卫龙这样的人才真不多见。另一方面,卫龙救过郭琴的命。

郭琴说:“你们可明白我的意思?”

卫龙有些腼腆地说:“首长说的啥意思?”

郭琴扫一眼卫龙,再扫一眼羞答答的葛蔓,心里有了把握。她挺了挺快要爆炸的肚皮,胸有成竹地说:“这秋高气爽的,连阳光都在欢笑嘛,就定在后天晚上吧!”来自浙江的郭琴,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精明。部长的话不容质疑,近乎命令,卫龙听后,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胸口,一半是激动,一半是那口袋里还装着葛蔓一张黑白小照片。

他们结婚时,卫龙二十岁,葛蔓刚满十八岁。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虽说大战当前,郭部长还是破例为他们批了一天婚假。战事当前,婚礼很简单,炊事班长老田额外烧了个番茄汤,郭琴讲了几句话,他们往大家面前一站,朝大家鞠几躬,就进了洞房。

客人散去,葛蔓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说:“还给你。”

卫龙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回来的,你是不是反悔了,你要是不愿意,不勉强,我去找郭部长说清楚。”

葛蔓说:“你个傻瓜,怀表你留在身上比我用处大。人都是你的了……”

卫龙接过怀表说:“行军打仗的,还真离不开一块表。照片我可不会还你,你人是我的,照片也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说完就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新婚第二天,一大早,葛蔓发现外面结了冰,忽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读私塾时,先生说过古代有一种习俗,当冬天的河水结冰的时候,就要停办婚嫁之事。卫龙帮他的新娘子穿衣服,一件一件的,从内到外,格外细致,连一枚纽扣也不让她动手,还帮她梳头,一头短发,他认真梳,生怕弄乱了,完了还插上一朵紫色的马兰花,这季节,寻一枝马兰花,对于她就是摘了一颗天上的星嘛。葛蔓仍旧羞涩,闭目低眉,偶尔抖一下眼皮,偷看他一眼。

卫龙说:“今后,我天天给你穿袜、穿衣、梳头。”

她抿抿嘴角,笑了。

还是那桃花样动人的笑,望着她的笑容,他的心融化为一罐蜜。许久,他抱着她,轻咬着她的耳根说:“葛蔓,我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句新婚诺言,葛蔓坚信不疑,这话让她甘愿为这个男人吃很多的苦,走很远的路。

葛蔓记得,第一次见卫龙,是在家乡的小镇上。高高大大的卫龙正在墙上刷标语,好多人围观。那时,父送子、妻送郎、父子一同上战场的感人场面蔚然成风。若干年后,在葛蔓最困顿最无助最茫然时,“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最后的亲骨肉送他上战场”的画面依旧在她记忆中栩栩如生。

卫龙刷完“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握着手中自制稻草笔一转身,眼睛忽然一亮,一朵娇艳的花幽静地绽放在人群中,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绝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富有神韵。他径直走向她,葛蔓感到一团光缓缓移来,她的心急骤跳动起来。

卫龙说:“参加红军吧,革命需要你。”

葛蔓有些不知所措,她想答应,觉得冒失,她想拒绝,觉得不妥,她被那团光笼罩着,心微波般悠悠地荡漾起来。他伟岸的身躯和火辣辣的眼神令她迷失。她开始帮忙刷标语,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条标语:欢迎红军、拥护红军、扩大红军。同时参加劳动的还有江志涛,江志涛对红军和革命不感兴趣,他是冲葛蔓来的,他只对她感兴趣,他不放过任何亲近葛蔓的机会,而且每次都找出各种理由向她索要照片。江志涛相信葛蔓的心不是石头,也不是席子。葛蔓的心当然不是石头和席子,岂能按别人的意志行事,好几次,她都差点把藏着的相片给了他。江志涛长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葛蔓对他说不上特别喜欢,但一点也不反感。之所以没有把照片送给江志涛,潜意识里,她似乎在冥冥中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

那天,卫龙完成“扩红”宣传鼓动任务后,直接与江志涛一起,去了葛蔓的家。路过镇口集市,卫龙顺手买了几条鲜活的鱼。葛蔓的爷爷满心欢喜,热情款待客人,他一会瞄瞄卫龙,一会瞅瞅江志涛,一会扶扶鼻梁上的镜片,心里的算盘却是拨得噼啪作响,一向重男轻女的他当然知道年轻人的来意,尤其是这个自称农历丙辰年出生,属龙的年轻人,虽说身在行伍,在得知孙女叫葛蔓后,还特意送来几条鱼,足见其心思细腻。全家人的一致看法是,人长得“精神”,而且斯文,怎么看怎么比那娃娃亲江志涛顺眼。

葛蔓家里原来也是书香世家,只是家道没落,大不如前,原想借葛蔓攀附上江姓大户的,现在,那几条蹦来蹦去的鱼,让他改变了主意。长得“精神”的卫龙,怎么看也是根“樛木”,他们在一起,一个高大英俊,一个温柔委婉,天造地合的一对啊!看看年轻人急不可耐的样子,送什么不好,偏偏送几条鱼,“鱼”从古至今都与多子多孙、爱情美满、五谷丰收紧密相连啊,更是恋爱、婚姻的隐语,年轻人如此有意,也是天赐佳偶,全家人喜上眉梢。

临别时,葛蔓把口袋中的黑白照片悄悄送给了卫龙。作为回赠,卫龙掏出了最喜爱的怀表。一棵梦想的大树,在他们的脑袋里生长!

当夜,大地静谧,月明星稀,队伍出发时,百姓还在安稳的睡梦中。

天空闪烁的星光,朦朦胧胧。葛蔓迎着习习的夜风,追赶着队伍。她相信这支队伍,相信它宣扬的一切,也相信自己会有美好的明天。

人的一生有多少秘密

怀稀记事起,似乎都在满世界流浪。母亲拉扯着他,从一片陌生走向另一片陌生,荒漠中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仿佛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朝夕相伴,无法摆脱。穿的,是捡来的衣服,母亲反复搓洗,随处找一处草坡晾干,缝缝补补,格外合身。渴了,冬天化雪融冰,夏天喝河里的水,很是方便。唯一的难处,是饥饿,在没有止境的路途,讨来的窝头管不长久,好的时节,能从地里刨几个土豆,对付几天,大多时日,只能是硬撑着。他梦想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吃个饱,肚皮胀破了也不怕。

怀稀没有见过父亲,他心中一直有个大大的疑问,父亲呢?他不敢问母亲,他问过母亲许多问题,许多问题母亲只用眼泪作答。终于有一天,母亲说:“你父亲是军人,他牺牲了。”说话时,母亲不忘用手轻抚他的头,他感到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根皲裂的松树。其时,瓦蓝的天空飘浮着硕大的太阳,远处有一些云,正缓缓爬动,那些云层起先是幻变为一只兔,一会成了一条狗,最后又成了面目狰狞的狼。一直以来,关于父亲,这是母亲最直白的表述。他眼中满是疑惑,母亲看他一眼,轻声说:“不怕,有妈呢,妈永远跟你在一起。”怀稀低下头,依偎进母亲的怀里。怀稀在想另一件事情,前几天,母亲刚刚讲过,“牺牲”在古代是指用来祭祀的牲口。他们继续赶路,路上没有人,四周全是褐色的山梁。母亲背着一个大布包,形容枯槁,怀稀手持枯枝,面呈菜色,紧随其后。跟着走,这已经成为他的生命状态。母亲说过,再走一段时间就不走了。往常,母亲会慢慢悠悠地教他一些话,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时也教些其他的东西,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母亲还把一些符号写在沙地上,教他认一些字。风很快就把沙地上的字刮没了,有些字则刮进了他的脑袋里。他在乞讨的途中,认得了一些字。

母亲这天没教他认字,只是急急地走,他闷着头,紧紧跟着。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父亲、军人、牲口,他很是费解,雨淋湿了他的衣服,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脑袋里似乎进了水,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出一点头绪。

不远处,依稀显现出村庄的轮廓。母亲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怀稀问:“这是哪?”母亲说:“西宁。你出生在这。”

怀稀有些茫然,他的头脑中只有荒芜。他问:“还走么?”

母亲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怀稀的心忽然舒畅起来,他再也不想过风一样的日子,没有着落,东游西荡。他听出,母亲的语气并不坚定,似乎是为了宽慰他才这么说。

他们在西宁生活了下来,母亲先是给人放羊讨生活,因居无定所,母亲又换到一家当铺谋了份事,怀稀的生活也相对安定。当铺是三间门面,门口有“世诚当铺”四个大字,第一道是大门,其次是铺堂,再往里是柜台,柜台很高,有二公尺左右,台上装有木栅栏。柜台上写着一个大字“当”,足有二尺见方,四角写有“兵器不当”“裕国便民”八个字,很是显目。当铺四壁没有窗,母亲告诉他这是为了防盗。当铺里的气氛有些森严,屋子有后院,当作仓库。所有被当的东西,按大小贵贱,分了类,编了号。母亲专门分类编号,然后交专人保管。东家是个清瘦的老头,戴着一幅金丝眼镜,顶着白帽子,留着长长的胡须,说话慢条斯理,办事有板有眼。他是看见葛蔓在街头讨吃的,面前有一行字,用树枝写的,问:你识字?葛蔓点点头。东家就动了恻隐心,她起身时,怀稀跑了过来,东家问:你的?她说,是。东家面露失望,葛蔓急急哀求:给口饭吃就行,不要报酬。东家犹豫片刻,摇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

天下战火不断,兵荒马乱,各种谣言秋天树叶般飞舞。他们生活的西宁,原本是西陲安宁之意,但并不安宁,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冷不丁就冒出几声枪响。东大街为省府重地,各色人往来穿行,一个个面容惶恐,颇有黑云压城之势。所有学校都停了课。怀稀十二岁了,母亲告诉他,这个年龄在古代称为总角。十二岁的怀稀每天帮母亲填写当票,当票是交易凭证,木版印制,同一规格,母亲教他写姓名、住址、编号、当物名称、赎当期限等,当铺收当各式服装、生活用品、首饰文物、铜铁器具为主,有时也收当生产工具,按东家要求,葛蔓在每张当票上都做了暗记,防止行骗和假冒。

这天,正填着当票,怀稀问:“苏联在哪里?”

葛蔓一下紧张起来,四下瞧瞧,不安地说:“你怎么知道苏联?”她说话时,手有些抖,笔头戳到了手背上,居然毫无知觉。怀稀发现了母亲的失态,她一向是深怀不露的?

怀稀说:“昨天大胡子说的。”大胡子是老伙计的儿子,他把东家称为老伙计。大胡子在马家军当差,人高马大的,看上去勇武骠悍。“他还说共匪要大炮,苏联要几十万儿童,他们要互换,现在集中在兰州呢。”

葛蔓把怀稀拉到身边,帮他理理衣服,然后迈出门,看了看天,秋天了,原本薄雾样的烟尘,幻化开去,无处寻迹。葛蔓记得第一次见大胡子时,他看了她一眼,他似一只鹰,只一眼,她便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如刀子,那一面之后,她怕再见到他,更深入简出,有一种恐慌乌云般笼罩在心头。

“他还说了什么?”

东家的儿子,行伍之人,骑着马,蹬着靴,腰里挂着长长的马刀,前几年从不露面的,最近却是经常光顾父亲的当铺。一来二去,与怀稀熟悉起来,每次来时,都让怀稀帮他擦马靴。怀稀回答:“他说要变天了。”

果真是要变天了。从兰州败退回的部队,在西宁周边驻扎得满满的,大街小巷,全是扩军充兵的标语。葛蔓心揪得紧紧的,不敢出门,也不让怀稀出门。她是盼着变天的,真要变天了却又如坐针毡,她不敢去想象撕咬和搏杀,不敢想象血流成河,那些苦难和梦魇太多了,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这年秋天来得特别早,树叶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下飘。是夜,房东敲开门,有些无奈的样子,说:“我该走了,你也走吧。”葛蔓没有应声,房东离去好久,她才摸摸怀稀的头,说:“我们也走吧。”

她们夹杂在人流中,往西走。起先,人如波涛,汹汹涌涌,弥漫在无际的路途。慢慢的,似乎风平浪静,人越走越少。最后,无垠的旷野,只剩下他们母子。他们走在戈壁沙漠里,起先是两个单薄行走的人影,渐渐的只能搀扶着挪动的粒沙。在茫茫路途,怀稀特别渴望吃上祝余,戴上迷榖。祝余是山中的一种草,形似韭菜,开青色的花朵,人吃了就不会觉得饥饿。而迷榖是一种树木,形似构树,树上布满黑色纹理,光华照耀四方,人若佩戴上就不会迷路。他还希望能吃上狌狌,吃了,会走得飞快。这些都是母亲告诉他的,母亲的话,让他在苦难的路途充满离奇的幻想。

他们又开始在人间流浪。几个月后,流落到现在的居地。不久,听说西宁解放了。

最近,怀稀忽然有了的心思。好几回深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一连几天,他有些魂不守舍。这天夜里,他又醒了,他蜷缩成一团,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是被尿憋醒的,有游丝般的声音传来,似隐隐风声、似低低饮泣、似微微呜咽,他一下睡意全无,真切的风声从门缝钻了进来,同时钻进来的,还有马灯微弱的光芒。他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有沉重的脚步离去。怀稀听见了母亲的咳嗽声,沉闷低微,明显是用手捂着嘴。怀稀竖耳侧听,母亲朝他走来,母亲蹑手蹑脚,轻轻推开他的门,帮他掖了掖被子,将他露在外面一只手放入被窝。黑暗中,母亲站了好久才悄悄离开。他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母亲显然是多此一举。就在母亲离开后,怀稀在被窝里用指头在手掌心摸了摸,没错,是湿的,是母亲的眼泪,是她低头掖被子时落下来的。一股冰凉顷刻传遍了他全身,有人来家里了,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找母亲?母亲流泪了,肯定是受了委屈,受了委屈的母亲为什么不反抗?他的心思,如黑夜漠风,疯狂游荡。怀稀尿意全无,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尿,只是黑夜里的秘密把他唤醒了。他仿佛是窥见了母亲的秘密,这秘密却是一座巨大的山,他无法看清,却结结实实压在心头。

怀稀变得不爱说话,母亲想开垦一块菜地,他便在盐碱地上劳作。土地干硬板结,他引河水浸泡,上面白花花一片。菜地上的水很快被蒸发了,他就把土壤再翻起来,再浇水,如此反复,他的心思也如菜地,不停地翻涌起莫名的情绪。菜地种上籽,长了苗,绿了叶,收获了,地里光尽尽的,一根草也没有,他的心却堵得慌。这期间,他一有空,就独自在红柳滩闲逛,一团团红柳,坟墓般铺向天的尽头,几条季节性河流,针线似的把大小不一的红柳滩缝补在一起。纵横间,红柳滩成了一座谜宫,谜宫里时常会露出一些残骸,恐怖阴森,令人颤栗。

怀稀就像是菜地里的籽,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母亲不知道,少年的怀稀已被秘密所困扰。有天他鼓起勇气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还有亲人吗?”马灯在风中明灭,母亲说:“你还小,再等等,我就告诉你,”

他不认为自己小,他认为母亲在搪塞。

怀稀忽然板起脸说:“这是推诿么,这肯定是推诿。”

葛蔓忽然流下了眼泪,看来,怀稀真的是大了,可是,大了的怀稀能明白发生的事情吗?她说:“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亲人,找亲人。”

怀稀压根不信,他怀疑母亲是个坏女人。

母亲倒显得无事的样子,坦然收拾着日子。刚入九月,天气冷了起来,地里的白菜、萝卜、土豆丰收了,足足可以吃半年,怀稀帮母亲搬回家,堆放在外房,居然堆了半房间。母亲冬储了部分,便将另一部分送人,怀稀把菜挑在肩上,挨家去送,东一家西一户的,两天下来,他肩膀都磨破了。散落的住户,大多是前些年逃难来的,也有一些牧民,学着垒起干打垒,他们冬天开始定居,开春后再赶着牲畜远去。还有一些人家,是来来往往的军人们,他们才安下脚,家里的人就找了过来,有的还拖家带口,来的人中有的为了生活,也开始垦荒种地。

最近,有拿枪的人马来回巡查,时不时还到家中打探情况。每次来人,母亲都非常客气,有问有答,一脸平和。

来人问:“可见到形迹可疑的人?”

母亲回答:“没有,人来人往,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

“有没有陌生人来你家?”

“没有,无亲无故的,谁会来。”母亲回答得很肯定,神态也很自然。一旁的怀稀,心里愈发糊涂,明明有人来过,明明形迹可疑,母亲怎么掩盖呢?他再观察母亲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任何异样,好似真的从没有陌生人来过。

她在说谎!怀稀坚信不疑。

有天深夜,怀稀一激灵醒来,听到呼呼的风声,隐约有门低微的吱呀声。他翻身下床,咚咚向外屋跑去,到门前时,他害怕起来,门虚掩着,有浑黄的一豆光亮钻进来,好似盗贼似的寂然无声。虚掩的门哐哐叫了两声,随即又野猫逃离般静寂下来,在马灯晃荡下,映出一个人影,但稍纵即逝,怀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内心悚然,事情真切地发生了,又似什么也没发生,难道是幻觉?母亲从堆满菜的房间走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怀稀用手指指门:“有响动。”

“是风。”母亲温柔地说,“去睡吧!”

“我去尿尿。”怀稀说着话,脚步没移动一丝。母亲来到他身边,忽然笑着说:“你都是男子汉了,胆子还这么小。”她打开门,风一下涌了进来,怀稀便忐忑着走向茅房。事实上,他一点尿意也没有。

重新躺在床上,母亲如马灯,温存地照着他。母亲问:“看你怕的,你在门口看到啥了?”

怀稀说:“没有啥,是风。”

“是风,”母亲说,“睡吧。”

怀稀醒来时,外面显得闹哄哄的,他探出头,看见亮晃晃的阳光下,一支队伍正从门前经过,长长的一列人马,把地上的灰尘扬了起来,空中顿时弥漫一团一团的黄雾。队伍远去,尘雾不散,待灰黄色的尘雾变得稀薄些时,几个灰头土脸的解放军立在了怀稀面前,他们的面容和表情如初升的旭日,一点点清晰明了。不知何时,母亲如同时光般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

解放军问:“小鬼,多大?”说话时,用手在他的头上抚摸起来。问话的解放军身后跟着三个人,看上去很年轻,如果不是宽大的军装包裹着,其中一个战士也就与怀稀相仿。怀稀在心中暗想,说话的一定是个大大的长官。

“十五。”母亲谨慎地回答。

“到队伍上来吧,参加剿匪,今后当家作主,有出息呢!”

怀稀兴奋起来,他问:“我能行么,长官?”

“当然行,只要你愿意。”看了葛蔓一眼,又看着怀稀,“什么长官?我们不搞那一套,我们是人民军队,官兵一致,今后就是战友兄弟。你就叫我常指导员吧。”

一切来得非常突然,仿佛夏日的骄阳天空里忽然下起的一场暴雨,令母子二人猝不及防,这场雨,尤其让葛蔓的心也湿漉漉的。少年的怀稀因心怀秘密,正好有种野马脱缰的解脱欲望,他甚至是赌气般擅自应允下来,葛蔓潮湿的心开始波涛翻滚。怀稀如同一棵草,一夜之间茁壮起来。那个晚霞满天的时刻,在初冬的微风中,怀稀穿上了宽大的军装,紧接着他又暴风雪般淹没在急急前行的队伍里。葛蔓满腹心思,她想说的话,足足有一水库的容量,无奈闸口紧闭,无处排放。她只能不停地说:“好好干,相信组织,相信未来!”与其说是对怀稀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临走,常指导员对葛蔓说:“甭担心,我们就在这柴达木剿匪,有时间我安排葛怀稀回家看你。”常指导员都无影无踪了,他的话却积雪群山般长时间不曾溶化散去。葛蔓毕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如此决绝地把怀稀送到队伍上,她放心。怀稀还小,应该有新的生活!当夜,原本温馨的家恍若一个失去胳膊的人身着宽大的衣装,总在不间意中显露出某种空空荡荡。黑幕似的夜突兀地坠落下来,葛蔓才想起,该点亮屋侧的马灯了。她希望路过的人,在黑暗中能借一丝光亮,也希望迷失在岁月中的人,能找到回家的路。

怀稀成了队伍上的人,他由一个孩子一下变成了革命军人。到了队伍上,怀稀才感到某种严峻,柴达木地区匪帮有八千多人,危险无处不在。这天深夜,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把大家从梦中惊醒,顷刻间,大家全副武装立在了帐篷前,常指导员作了简单作战动员,部队就出了发,怀稀从老兵口里得知,虽说青海解放了,但马步芳残部还有两千多人窜入了柴达木地区,他们有枪有弹,四处抢劫,企图获得更多过冬的物资,严重的是,这些人还与新疆逃来的惯匪相勾结,已经制造了多起袭击牧民的事件。

部队在黑暗中悄悄前行,怀稀按照安排紧紧跟在常指导员身后,也不知行进了多长时间,部队在一处沙包后面埋伏下来,大家悄悄准备着,静静等候战斗命令,前方隐约显现出几座稀疏的干打垒,有几处屋里有微弱的光,屋外有哨兵来回走动。风从远方吹来,卷起的沙尘雾一样四处飘荡,冷森森的寒气蛇一样往怀稀身子里钻,他学着大家的样子,眯起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战斗是突然间打响的,伴着一声枪响,大家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呼喊着冲了上去,枪声大作,所有的光亮瞬间熄灭,只有枪口喷射的火舌,匪徒四处逃窜,一些匪徒纷纷倒地。匪徒来不及作过多还击,战斗很快结束了。连长将大家集合起来,作了安排 ,兵分几路追击敌人,常指导员带领几个战士,留下打扫战场。这次剿匪很成功,因为做到了出其不意,共打死匪徒十七人,重伤五人。怀稀负责看管一名受伤的俘虏,指导员则开始清点缴获的步枪,意外缴获了一支冲锋枪,大家正围着看。

俘虏压低声音哀求:“你放了我,我一定好好报答你。”怀稀理直气壮地说:“妄想。”俘虏稍停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我认识你,你是怀稀。”怀稀大为诧异,他仔细端详,发现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匪徒的确似曾相识。大胡子蹬了一下腿,怀稀才蓦然想起,这不是东家的儿子么,他怎么也是匪徒?

大胡子喘息着说:“你放了我吧,我们是一路人。”

怀稀说:“你白日做梦,谁跟你一路人?我是革命军人。”怀稀瞬间疑惑后,心里又突然阳光穿透乌云般明亮起来,旧军阀的军官沦落为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胡子冷笑一声:“你母亲没告诉你么, 我们是一路人。”

怀稀压根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你家就在西宁,你父亲还活着,虽然我不知你们为啥不回家,但我晓得你们是西宁人,我多次见过你们,在你很小的时候……”

怀稀半信半疑,有些茫然无措。

“看来,你母亲掩藏了她的秘密。你父亲是我的长官嘛,因为这,你也得放了我。”

这话,子弹一样击中了怀稀,他有些信了,说:“你说。”

“你放了我,”大胡子试探着说,“你母亲是我长官的小妾,你是我长官的儿子,我们才是亲人,你跟着他们搞不出啥名堂,他们抢去的东西,我们还会夺回来的。”一丝月光这时挤破了天宇,凝望着广阔的大地,一切显得朦胧起来,怀稀有些虚幻感。这当口,大胡子一跃而起,迅疾逃去。跃起时,他顺手从马靴里掏出一把手枪,怀稀还没作出反应,枪声响起,几乎同时,他被人拽倒在杂乱的芨芨草上,昏暗晦涩的天地间,清脆的枪响将大胡子撂倒在地。指导员把驳壳枪举过肩膀,轻蔑地说:“还想逃。”没人注意到,指导员的左胳膊也中了枪,伤口正张扬着鱼一样的嘴向外吐着血。怀稀不知道这枚子弹如果钻进自己的身体会怎样,他不敢设想,万分恐惧。大家围过来,七嘴八舌,太没用了,真怂。怀稀把头快杵进了裤档,仍有人说,没见过这么迟钝的,蠢。常指导员捂着伤口,并没责怪他,只是说:“记住了,对待敌人,不能仁慈,要坚决,勇敢,果断,彻底,记住了。”

怀稀心里反复念叨:坚决,果敢,彻底。念得咬牙切齿。

天似熟睡的人,慢慢醒了过来,脚下的荒沙和枯草清晰起来,战场清理接近尾声,怀稀埋掉大胡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些尘土头屑似的散落一地,一下就没了踪迹,他正准备离开时,一声银铃样的哭声传了过来,哭声清脆嘹亮,比蓝天更深远广阔,他循声走去,这啼哭似美妙的音乐,把大家召唤了过来,大家纷纷跑来。巨大沙丘后面,一个弃婴正在襁褓中奋力挣扎,似一轮正欲跃出地平线的红太阳,怀稀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怀稀一下沉默起来,一个巨大的秘密笼罩着他的身心,他成了网里的一条鱼,无论白天黑夜都无法挣脱那张由不可知的东西织就的大网,那张网结实得让他透不过气来,婴儿是谁?我是谁?母亲又是谁?他不停地问着,在追问中,他告诫自已,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高原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那侵骨的寒气,在人们猝不及防中来到了。剿匪的任务仍在进行,但似乎没有前期迫切。这天,行至一处荒原,常指导员说:“怀稀,想不想家?”怀稀也不知到底想还是不想,他望望指导员,又瞅瞅荒芜的四野,没吱声。指导员说:“队伍上的饭养人呢,你看你都长高了,回家一趟吧,”他用手一指,“沿着这个方向,前面有条河,你顺着河流往下走,不远处就可以到家。”

怀稀揣着忐忑的心往家里走,世界静极了,他的心如同旷野,空荡荡的。一朵雪从空中飘下来,又一朵雪从空中飘下来,他踩着薄薄的雪,早早到了红柳滩,他一点也不急着回家,他把自己的脚印一圈又一圈地印在那些红柳包,他用双脚在雪地里印出一串又一串的问号。不时有野兔被他的脚步声打扰,惊慌逃窜。也偶尔飞起一两只叫不上名的土雀,扑棱一声,没了影子。

陪同他回家的,是连队的文书,叫林华。林文书陪着他在红柳滩来回兜圈子,他的怀里抱着那个捡来的婴儿。

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死

怀稀抱起婴儿时,首先抱起的是一件满是泥污的旧军大衣,他一层层解开衣服,似是在剥一朵硕大的花瓣,花蕊显现出来,他看见婴儿闭着眼,大声发泄不满,小脸红扑扑的,嘴小小的,鼻子瘪瘪的,没有眉毛,看上去似乎有些别扭。他正欣赏羔羊般欣赏婴儿时,指导员抢了过去。婴儿成了最大的稀罕,像风卷起的一窝沙尘,在大家怀里来回旋转。

很快,问题接踵而来。

连队青一色的光棍,哺育婴儿比攻克一个碉堡、进行一次战斗的任务更艰巨,部队是打仗的,何况当下正在剿匪,带个婴儿,成何体统,指导员犯了愁。犯了愁的指导员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与来自江南塞北的老兵们相比,新兵怀稀为指导员的办法指明了方向。

怀稀带着指导员交给的政治任务,向家中走去,天黑了下来,黑夜把那些大大的问号掩埋起来,却把更大的疑团,种子样埋在他心里。家中屋檐下的马灯,孤独地摇曳着。

屋外,冷冷的空气似乎凝固着,世界一片静寂,怀稀迈着迟缓的脚步,两条腿如两座山,两条腿好似不是他的,沉重而不听使唤。

屋内,一豆油灯正散发着万缕温情。江志涛讲着他的过去,有些事情,葛蔓先前听过,有些她还是第一次听,无论听没听过,她都如初听般认真地静静地听,她从不打断他的诉说,大多时候,他是边听边抹眼泪。当初,葛蔓追随队伍而去,江志涛得知时,他正在督促长工们浸料。浸料、发酵、蒸馏,这些酿酒工序是不敢马虎的,他掌握了祖传秘方,关键时候他还得亲历亲为,正因如此,他家的酒因其香气浓郁、酒味醇厚、入口柔绵、回味爽净而名声远扬。事实上,江家世代酿酒,在他爷爷辈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大户。江志涛急急出了门,他循着队伍行走后的那缕烟尘飞奔起来,他没来得及揣上一个铜板,也没带一件换洗的衣衫,他怕再也见不到葛蔓了,那是他的太阳,落下去似乎再也不会升起来,他的生命将会毫无生机。每个人的心中,都应有一轮属于自己的太阳,为了那束光,他义无反顾。

谁知,多年后,他见到葛蔓时,是在大漠深处的红柳滩。那个黄昏,葛蔓踩着天际最后一丝光线去打水,她学着藏民的样子,将桶背着,惨淡的光将大地浸染得一片苍凉。远远地,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啃荒滩上的草,那人牲口一样啃着草,她的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丢下桶,向那人跑去。她扶起那人,那人其实没有人的样子,身子薄得如同一页纸,脸是焦黑色的。他说不出话来,用手指了指肚子,全身颤抖……他饿,他说不出自己饿。

葛蔓面对这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居然没有认出是江志涛,流下眼泪是因为想起了一句诗:“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继而,她想起了卫龙,想起了江志涛,想起了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混杂在流民的行列中,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承爱着生命的悲惨和黑暗。

挨过饿的人,更懂得饥饿的滋味。葛蔓飞一样跑回家,又飞一样跑到他面前,递上几个馒头。饥肠辘辘的江志涛抓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他不记得饥寒交迫的日子有多长,那次战斗失败后,食不果腹的日子早成为他生命的常态。稍顷,他将那些食物一扫而光,他望向葛蔓,葛蔓歉意地摊了一下双手,示意没了。她的食物也非常有限,日子也是紧巴巴的,这个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人,仍死死盯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葛蔓好奇,瞥了一眼,这简单一瞥,一下成了惊鸿一瞥,他们不约而同,泪如泉涌!

老天悲悯!老天有眼啊!江志涛吵哑着,哽咽着。面前的葛蔓,不再年轻,枯草样的头发笼罩在她头顶,每一根头发都似一根罪恶的铁钩,剥夺了她曾经的悄丽,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依然清白如雪。

岁月早让葛蔓变得舒缓平静,但江志涛的出现,再次搅动她心海的狂涛骇浪,原本白净的江志涛,不再白净,那些白净仿佛时光般隐藏起来,他变得更加弱不禁风,这个男人,在卫龙没出现前,也曾令自己心烦意乱、情迷神伤。这个男人,因为自己放弃了一切,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造孽呀!

江志涛告诉葛蔓,为了见到她,为了活下去,在无尽的路途,他啃树皮,吃野草。一起逃出来的三个人,一次乞讨到一片洋芋地,由于长期饥饿,他们从泥土刨起洋芋,囫囵着生吞下去,连咀嚼也省了,只是一会,三人都吃得腹痛难忍,尘土般在地上翻腾起来,吐也吐不出,拉也拉不出,哭喊声风一样呼啸着。天黑下来时,三人中的两个断了气,他们是被撑死的。江志涛之所以没事,是他不停地搓揉肚皮,搓红了,揉青了,掐紫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就死了,这样死了,阎王也会笑话的。江志涛说:“老天不让我死,就是让我找到你嘛。”

葛蔓涕泪滂沱,说:“你不该啊,放着神仙样的日子不过,跑出来何苦呢!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错。”

“我愿意,真心愿意,那么多的苦,见到你后都是值得的。”

江志涛庆幸自己没有死去,那些行走的日子,那些啃树皮吃野草的日子,他差点就没坚持住,谁知道吃草的滋味?吃草意味着将一团没营养的东西填进肚里,肚子是饱了,可浑身软得似一根煮过的面条,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坐一下也不敢,就连大便都尝试着站着完成,任由排泄物往下流,蹲下或坐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如果在荒野,有人瘫在地上,天一黑就被狼吃掉了。草的纤维过多,没有油,拉不出,也有人活活胀死。

江志涛告诉葛蔓,他被俘后,直到三九年才找机会逃出来,逃出虎口,他用双脚在大地上丈量了整整三年才找到兰州办事处,可组织不要他了,他想不通。办事处的人告诉他,当时全军覆没,曾经对被俘虏的人员有规定:一年归来收留,两年归来要审查,三年归来则不留。他彻底绝望了,他在黄河边久久徘徊,浑浊的黄河水哗哗奔涌,呜咽着寻找远方。有次一闪念,他跳了下去,先是呛了几口水,他在浪里冬天的树棍般翻滚了几个跟头,接着就身不由已地随着浊浪旋转,在沉入河底的危难时刻,他忽然想起了葛蔓,想起了故乡……心一下又有了寄托,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钻出水面,他独自在黄河边落寞地度过了一整天,我跳进黄河又怎样?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卫龙的叮嘱和信任,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有个乞丐好奇地看着他,他趔趄着,冲乞丐苦笑一下,说:“水不好喝,全是沙子。”他的话,又似自言自语,“想开些,好好活!”

从此,江志涛的双脚继续丈量冻土大地。群山中,他开始行走,走廊南山,托勒山,俄博山,疏勒南山,哈尔斜山,他的身体如一片树叶,轻轻飘荡。党河南山,日月山、拉脊山。土尔根达坂山,柴达木山,阿尔金山,赛什腾山,绿梁山,锡铁山,他如同一块破碎的云,在大地的天空中变幻,一会山梁,一会山谷,一会半山腰。阿尔格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乌兰乌拉山,祖尔肯乌拉山,唐古拉山,他追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朝前,只要能见到葛蔓,他愿用一生的时光去抵达。在南山口,他看着漫无边际的红柳坟,对身边的一块石头说,我快找到她了。没完没了的路途,他对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株草都这么说。

江志涛说:“原本我是不相信这支队伍的,因为你信,我才信。”

葛蔓说:“你是对的,怎么能跳黄河呢,那不是坐实了退却主义,军阀主义,右倾机会主义么?”

江志涛说:“是的,我活下来,就是要弄明白,我们走的不是错误路线。”

“是不是错误路线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我们绝不是反党行为,就为这,我们得好好活着,得等到卫龙回来。”葛蔓坚定地说,“你就没见到卫龙?”

“见过的,各自设法潜逃,又失散了。”江志涛说,“或许,他已不在人世了……”

“怎么会?他一定活着,我一直相信你活着,你不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坚信他活着。”

“但愿吧,”江志涛说着,用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块怀表。怀表是卫龙赠给他的,卫龙临死时握着怀表想亲手交给他,但力不从心。卫龙想将怀表塞进他手心,想说他想听到的话,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说出来。许久之后回忆往事时,江志涛觉得自己懂了卫龙,懂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这个他长时间深深诅咒的男人,令他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江志涛不敢告诉她卫龙去世的消息,她会伤心的,她受那么多的苦难,再不能经受任何苦难了。他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药,会医治一切的伤痛。

那个阳光惨白的晌午,江志涛和卫龙相遇了,被俘后的初次见面,他们被编在一起,为商务队修路。马家军修路一方面是为了长途运输需要,另外是可以向国民政府索要筑路经费,至于路修多修少,是次要的,正好用俘虏作作样子。江志涛老远就看见了卫龙,他凑过去,两人只用眼神闪电般作了交流,然后无语。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为不引起看守人员的注意,数日里,他们彼此无语,偶尔只用眼神碰撞,所有的话,其实都用眼睛说了,嘴巴显得多余和不可靠。他们心照不宣,都在酝酿、等待,伺机行动。

江志涛记得第一次同卫龙见面的情形。当时,是卫龙新婚第三天。卫龙找到他,直直看了半天,把他约到野外。江志涛很意外,卫龙不仅提着一瓶酒,而且还有几样小菜,奢侈得如同反动派的官僚。卫龙把酒瓶递给他,变戏法样从裤兜里又掏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两酒瓶一撞,先自咕咚一大口,江志涛礼貌性地喝下一小口,卫龙说:“革命欢迎你!”江志涛说:“你知道,我不是为了革命。”卫龙知道葛蔓是江志涛的准恋人,如果不是自己。卫龙把目光从江志涛身上移向远方,旷野一片静寂,无数条羊肠小路如伤疤般纵横着。

“一路辛苦了!”

“我愿意。”

两个大男人似乎无话可说,似乎又成了两棵扎根在大地上的树,一阵长久沉默。

“干。”

“干。”

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犹如一层海浪,徐徐扩散。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瘦弱的男人,吹冲锋号似的,咚、咚、咚……把各自的酒吹下了肚子,酒量很好的两人,不一会就显得不胜酒力,四眼相对,醉意蒙蒙,两个人像两块石头,大地一样安静无声,他们一肚子的话,全让酒给淹死了。很晚很晚,卫龙站起身,用手重重拍了拍江志涛的肩膀,说:“对不起了!”江志涛喷着酒气说:“她愿意,是你的福气。”

卫龙向营地走去,才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江志涛的声音:“你要好好待她。”

他回转身,再次用手拍了一下江志涛的肩膀,这次拍得很轻,说:“你放心!”

这个如墨的黑夜,江志涛决定告诉葛蔓一直不愿接受的事实,这是多少日子以来,他思来想去,反复同自己斗争的结果,他不能欺骗和隐瞒,不能让她活在无望的虚幻等待中。

卫龙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在修路途中。那时,衣衫褴褛的他们在苦难的筑路工地上有些时日了,身边的人,每天都会有病倒的,时不时还有人死去,有累死的,有病死的,有打死的,有枪决的。他们吃不饱肚子,干着苦力,但一刻也没放弃周密侦察和详细谋划,只等机会来临,灰尘仆仆的路修到了清海湖畔,商务队1000多头牦牛整装待发,一条河给了他们机会,倒淌河给了你们暗示和方向,沿河的芦苇正疯狂生长,人只要隐没其中,天上的鹰也发现不了,现在要做的是绕开看守,疯狂奔跑一程,或者牧畜一样蠕动,然后平静地潜伏到草丛中,不动声色就可大功告成。天公非常作美,居然黑云滚滚,顷刻又是电闪雷鸣。意外也是这时发生的,那些被俘的血性的军人们,也看到了难得的机遇,不约而同,他们用手中的锹、铲、镐、筐袭击牦牛,大地瞬时黑云滚滚。酝酿已久的行动,被彻底搅乱了,卫龙临危不惧,当机立断,拉起江志涛淌水狂飞。炸雷般的吼声仍在耳边回响:分散跑。那是卫龙的一声大吼,把牦牛群吼炸了,把人群吼炸了,把零散的看守炸得晕头转向。他们顺利到达了芦苇丛中,枪声如豆,密集响起,此时的芦苇丛现在却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拼命匍匐向前的,还有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还有临时抓来修路的工友。这时,恐惧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急骤清晰起来,江志涛气喘吁吁,落在后面,奋力爬在前面的卫龙折转身,爬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瘦弱的手,连拖带拽,冷冷的雨伴着风胡搅蛮缠,马嘶声和着枪声,越来越近,江志涛明白自己是一个带泥水的包袱,这样下去,自己走不了,卫龙也走不了。他想挣脱,但卫龙的手太有劲,卫龙提着他的后衣领,提着一只瘟鸡似的。江志涛风箱般吼吼地喘着,让卫龙放下自己,这时的卫龙却是聋子。终于跑出芦苇荡,一座山却横在面前,雾气把天地搅在一起,没有路,没有方向,江志涛看见举着长枪、挥着马刀的马家军山洪般蜂涌而来。完了,江志涛累得如一瘫泥,他长叹一声,仰躺在地,雨还在下,乌云在眼前翻滚,天塌了下来。

命!这是我的宿命,他感叹。再也见不到葛蔓了,他的心如同被钢爪揪着,疼,钻心的疼!他的眼睛模糊起来,恍惚间,他看见葛蔓朝自己款款走来,她的笑还是那样的甜,她身后是一地山花。他努力想看真切些,可怎么也睁不开眼,无边无际的昏沉和困顿犹如倾盆而下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将他淹没,世界陷入漆黑之中。

呼啸的子弹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几缕枯草一样的头发也在他眼前抖动,越过头皮,他看见了风的样子,两条腿犹如风一样摆,自己似乎也成了一阵风。好一会他才明白,是卫龙扛着他在攀跑。他们到了山底。他们到了山腰。他们接近了山梁。他们到达了山顶。江志涛缓过神,说:“放下我,快放下我。”话音刚落,他真的被放到了地上,准确地说是从卫龙的肩上摔到了地上。卫龙是不想放他下来的,实在没办法,卫龙扛不住了,他如一棵枯朽多年的大树一头载倒在地,顺便把江志涛给放倒了。江志涛爬起来,本能地往山下跑,可卫龙没动,他跑到卫龙面前,大声喊:“快跑啊。”他觉得卫龙累了,这境况,再累也得跑啊!卫龙依旧一动不动,江志涛伸手拉时,发现卫龙眼是闭着的,他的嘴角有一缕暗红的血,他的胸口正汩汩流着血,他的左胳膊在流血,他的两条腿在流血,他的浑身都是血。江志涛用力摇了摇卫龙,没有反应,世界一下安静下来,江志涛感到自己似一缕月光沉浸在无边的夜色里,到处飘落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死亡气息。江志涛试图扛起卫龙,就像他扛自己那样跑起来,跑得远远的,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懊恼不已,恨自己没用。我怎么这点力气也没有?那衣食无忧的好饭好菜都吃到了哪里?他拖着卫龙往前挪,不远处,一条黑色的河流正呼喊般散发着美妙的喘息。

江志涛使劲拽卫龙,拽身子,拽胳膊,拽手臂,拽手腕,拽手掌,终于拽动了,卫龙轻握的手松动开来,江志涛发现了一串银色的链子。一声马嘶在耳边响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眼睛般向他寻来,追兵近在眼前,生死攸关,迫在眉睫,江志涛一激灵滚下山坡,他感到自己是枚土坷垃,没有目标由上而下地翻滚,直到身体“啪”地溅起水花,他才梦幻般醒来。他成了一滩水,在河里坦然地向下游飘去,他变得从容起来,真是命不该绝啊!他的手心里紧紧攒着那块怀表,他感到那是卫龙郑重交给自己的,他仿佛听见卫龙在山顶大声喊:“找到她,照顾好她!”这时,江志涛的眼泪河流般滚滚而下!

曾经,他恨死了那个当兵的人。生死关头,反倒是他救了自己。

起风了,高原的风总是没完没了,如同那些往事,纠缠着让人无法理清。江志涛爱怜地望着葛蔓,她也看着他,脸上忽然泛起红晕。好几次他想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但怕她无法接受。葛蔓依偎过来,轻轻拥抱着他。这一抱,江志涛到嘴边的话如饥饿中忽然撞上一丛大漠中的沙枣囫囵吞了下去,他用脸颊在她头发上摩挲,丝丝白发正在头上肆无忌惮地茁壮成长。她的路还长,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回老家吧”,江志涛说,“在出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有一种直觉,他还活着。”

她不死心。多少次了,每次劝说,都无济于事。她希望着一个结果,她等待着一个结果。

事实上,希望和等待就是一个结果。江志涛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葛蔓说:“你搬过来,我们一起等,一起找。”

江志涛点了点头,现在,他隐姓埋名,成了一名进出藏送货的运输队员。他说:“走完这一趟,我就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他紧紧拥着她。

更深人静,江志涛才从屋中出来。风拍打着大地和万物,嘈杂声幽灵般四处游荡。墙角的马灯,发出微弱的光,如同一汪水不停地抖动着。寒气刀子似的直往脖子里钻,江志涛裹了裹衣服,蓦然觉得,所有苦难的过往,都是人生的恩赐!他独自在暗黑中伫立,久久不愿离去。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心头溢满幸福的江志涛才走出几步,一声清脆的枪响并将黑暗击穿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栽倒在地。

怀稀追了过来,瘦弱的江志涛躺在地上,像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他的嘴翕动着,却没有一点声音。怀稀的心咚咚作响,他茫然若失,虚弱不堪。在看见那个隐约的人影时,他一下变得坚决果断起来。他用行动向那次悻悻而去的人证明自己不是懦弱无能的人。江志涛倒下的那一刻,有灰尘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他跑到跟前时,已经闻不到灰尘的味道,弥漫在空中的全是血腥的味道。不远处不可一世的雪,面对棉被似的浮尘显得力不从心。

葛蔓一片树叶似的飘了过来,在风中晃动了几下后,终于还是跌落在地。马灯灰黄的光,投下一地凄凉。这马灯连同它的光芒总是让怀稀感到深久的不安,如同一口枯井,幽暗而隐秘,漆黑中吐露着无穷的广阔,又如同花香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

怀稀不明白,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掩藏着太多不可知的秘密?一连好几天,他试图安慰母亲,可所有的话都太轻薄。母亲握着那块怀表,倦缩着身子,如同一块石头深陷汪洋。

“他是匪徒么?”

那天,埋葬完江志涛,怀稀鼓起勇气,怯怯地问。按母亲的意思,他将这个人埋在了红柳滩,在无数个巨大的红柳堆面前,江志涛的墓简陋而微小,搁在广袤无边的盐碱地上,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甚至比不上风吹来的一堆沙丘。但怀稀知道这个死去的卑微的人,在母亲心中有着不可估量的厚重。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他是你的亲人。”

怀稀有些意外,他以为母亲不会回答的,正如母亲那天从枪声中苏醒后举起的右手,她想扇他耳刮子,临到跟前又突然刹住了。他想知道更多事情,但母亲只告诉了他这一句。他不敢正视母亲,短短几天,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大片,好似夏天的一场大雪,突兀的闯入他的生命中,那刺眼的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他透过往事,那些饥谨的路途和苦难的时光,深切感到母亲的人生中一定遭遇了一场又一场寒冷的雪。

“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哽咽着!

“他是你的亲人。”

亲人!怀稀似乎被子弹击中,有种火焰般的灼痛。无边的空旷中,他仿佛是被狂风刮起的石头,踉踉跄跄,一些不清晰的往事,再一次在戈壁中苍凉。

“他来自故乡?或者,他,是我的父亲?”

葛蔓仿佛是株红柳,静默中固守着厚厚的沙土,她所有的话语,树根一样在黑暗中顽强延伸,面对怀稀时,却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他望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里血色一片。

“他是你的亲人。”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得母亲的宽恕,他恨死了自己一时的坚决果敢。母亲如同一片浩大无边的森林,茂盛的枝叶密密麻麻,但仅仅几片单薄的树叶就遮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有太多的问题,他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知道母亲不会告诉他,母亲只是在想告诉他时才告诉他,不想告诉时问再多也没用。他非常难过,也非常沮丧。

明天,怀稀将返回部队,无数的疑团,乌云般包围着他。母亲一直面色严峻,暮霭沉沉。黑色的油漆把天地统统刷了一遍,没有一星光亮,屋檐上长久坚守的马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怀稀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加上燃油,重新点亮。干这些事情时,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怀里沉睡着他送回的婴儿。恍惚中,怀稀仿佛记起,这马灯是有生命的。母亲说过,世上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怀稀试图理解母亲,她一定是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所以才不愿提及,他选择原谅,他知道强求的结果可能导致污迹斑斑。母亲也是一个柔弱的血肉之躯,想到此,他忐忑不安。母亲抱着孩子来回走动,显得惴惴不安,而当她凝望襁褓中的孩子时,她的神情又有了一丝羞赧和快意,她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怀稀心里就气泡似的冒出几缕嫉妒。

“你要走了,这孩子叫怀璐吧!就当你妹妹。”

“好的,我记住了。”怀稀应声。

“死去的人叫江志涛,来自遥远的南方,他不是你父亲,但对于你来说,他跟你父亲一样亲,”母亲开始讲述关于江志涛的往事,“他是个好人,是故乡的人,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母亲的举动令怀稀诧异,他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走近江志涛,也知道了一些母亲云烟般模糊不清的事情。母亲最后说:“你的亲人埋在了这里,这里就是你的故乡。”说这话时,母亲面朝红柳滩。母亲的话,让他有了一种漂泊感!这天之后的许多时光里,怀稀开始一个人在古老而孤独的时光中独自跋涉。

“对不起!”

怀稀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他没有回头。他满眼泪水,哗哗流淌,他怕母亲看见!他不知此时的葛蔓,眼中早已是风暴中的一片汪洋,惊涛骇浪。

葛蔓看着他的身影在荒漠中尘土的簇拥下,一点点苍茫起来,直至淹没在强紫外线的光照中,她才掩上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惊天动地的号啕声像是千军万马奔涌起来!

人究竟在寻找什么

时隔数日,怀稀匆匆推开了家门。

葛蔓发现,他像是拔节的庄稼,一下蹿高了,看上去身体更加壮实。她赶紧张罗做饭,怀稀制止了,他抱起怀璐,用双手举在半空中摇了摇,说:“部队有任务,来不及了。就是想家,不放心,顺路看看。”怀璐发出呀呀的笑,似微风中的小铃铛,短促地响一下,悦耳;风一来,又响一声,清脆,徐徐韵律久久不散。她正蹒跚学步,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她水汪汪的大眼,不停转动,满是好奇。

看着两个孩子,葛蔓的心有种冰雪融化的潮湿和温暖。寒暄几句后,怀稀放下一盒军用干粮,向母亲告别。葛蔓握着他的手,说:“队伍上的事要紧,你走吧。”双手却是越发地握紧了,生怕一松开,他会兔子似的逃跑。最近,她老是惦记他,莫名地为他担心,吃得好吗?穿得暖吗?苦不苦?累么?有没有危险?有时夜里忽然就醒了,却再也睡不着,她在心里笑话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瞎操心。她还生怕他误会自己,怪罪自己,苦难和死亡已经造成,他们都是自己深爱的人,这山一程雪一程的人生,她不愿活着的人在心里装上太多的事情。

怀稀说:“这次任务急,是到西藏参加平叛。”

怀璐抱着怀稀的腿,仰着小脑门,看着他,小嘴一动一动的,一丝透明的口水沿着嘴角滑了下来。葛蔓松开握着怀稀的手,抱起她,拭去口水,眼泪流了出来。

“妈,别难过,照顾好自己。”

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人、牵挂人了。有时间,该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是难过,我高兴,你都成大人了,看看你这身板。”

葛蔓迟疑着从怀里摸出一样香囊似的东西,塞进怀稀手里,说:“这个,留在身上,品相不太好,还能用。”

怀稀有些迫不及待的打开,是块怀表,圆形,厚质金属上泛着白色的光,一些花纹磨损的痕迹清晰明了,银色的链子失去了光泽,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洁净的亮度表明用心擦拭过,抑或一直以来持有者都精心收藏保养。怀表是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表明她的珍视,听她郑重的语气,他就知道这表非同寻常。他不知这表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葛蔓怀抱葛怀璐,看着怀稀有力的步伐一点点消失在飘带一样灰尘仆仆的路上,那路飘向耸立着的满头白发的高山,最后飘向白云,直达天穹。

天还是一副冷冷的面孔,然不觉间,春天来到了,纷纷细雨,湿润了光阴。这天,葛蔓刨了些红柳根,晾晒在空旷沙地上,一冬的柴快烧完了,她得提前备些,碎碎的日子得往前走。葛怀璐拖着一根根的枯枝,俨然是个小大人,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有些裸露在外的白骨,葛蔓看一看,挑拣几根埋掉,红柳包下不时有累累骨头被翻出来,葛蔓重新埋葬的是人的骨头,而散落在荒野中的却是驼骨、马骨、羊骨、狼骨、驴骨,还有些叫不出名的动物骨头,骨头上有古老的气息漫溃在空中,提醒过往者生与死的界限。不远处,江志涛的坟茔与星罗棋布的红柳包融为一色,如没有切肤之痛带来的深刻记忆,怕是不会记得的。葛蔓走过去,长长叹了口气。说好要陪自己一起等待另一个人的人,现在却忘乎所以地酣睡着,什么也不管不顾。你怎么说话就不算数呢?你一走,一个梦也不托,还生气呢?咋这小气。她真希望再见他一面,她想亲口告诉他心中的歉意!

“妈妈不是好孩子,妈妈哭了。”葛怀璐稚气的童音如一朵早春芳香的花,把葛蔓唤回乍暖还寒的现实。

“璐璐,妈妈没哭,是顽皮的沙子不小心跑进了妈妈眼里,你看,沙子还钻进了你的鞋袜和衣服里。”

葛蔓把璐璐搂在怀里,她这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怀稀的消息,从西边传来的全是平叛的好消息,她既欣慰又担心,一颗母亲的心总是仁慈不安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璐璐快三岁了,这个孩子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诸多计划,终止了她无畏的奔波。我到这世上,是来制造苦难还是来偿还罪孽?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陡然人到中年,不再年轻,她感到紧迫不安,有些事现在不抓紧做恐怕今后就做不成了,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无垠的空荡中似乎有一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风云变幻,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真切,广阔的往事似她身体的一坨肌肉、一块骨骼、一条经络、一汪鲜血,无论她怎么掩饰,都不曾远离,都真切地围绕着她。

我一定要找到他,她坚定地对自己说。

葛蔓领着怀璐,开始新的寻找。幼小的怀璐,无比开心,因为每天都可以见到不同的场景,遇到不同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入了这块不毛之地,红柳滩周边,大量的部队开始进驻,各类千奇百怪的军车驶来,食品加工厂、各类磨坊、新开办的商场,还有八一学校,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年幼的葛怀璐,在短暂的兴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困倦和昏沉,一出家门,一到有人的地方,母亲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母亲与任何一个陌生的人可以聊上半天,毫不掩饰对她的疏忽,好多次,她在母亲的背上号啕大哭,母亲依然与人滔滔不绝,根本不在意她的干渴和饥饿,她感觉自己是母亲身上一件无关紧要的衣服。高寒如同给万物施了魔法,一切都在瑟瑟发抖,葛怀璐短暂的人生阅历,无法理解大自然强加给自己的缺氧,她感到的只是无所适从的难受。有一天,怀璐从梦中醒来,看见母亲手中拿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她歪着小脑袋琢磨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她感觉白色的骨头似一根冰雪凝结成的棍子,不停地发出寒气,让人胆战心惊,她吓得大哭起来。

母亲说:“不怕,这是死骆驼骨。”怀璐不晓得,母亲劝她不害怕,其实她自己害怕,只不过各自的害怕不一样。她害怕的是一根骨头,母亲害怕的是荒原上的狐、狼、熊、野狗,这骨头成了母亲的拐杖,支撑着她缓慢而执著的前行。怀璐在白骨阴森的气息中来回摇晃,她在似睡非睡中,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颤栗。

葛蔓在固执的行进中,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似是走在地上,而是走在天空中,全身云一样轻飘飘的,仿佛一不小心,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这天,葛蔓来到一条河谷面前,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河对面半山脊,一些运输车辆卷起一股股黄色的灰,有人赶着一群负重的骆驼走在土黄色灰雾中,这场景似一场奋斗的画卷,原本应该是热火朝天的,高寒、缺氧、亘古冻土却使得寂寥和凄清取代了热气腾腾。葛蔓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将一块馒头塞在她嘴边,她不吃,她想吐。葛蔓自顾自地啃着馒头,馒头仿佛是石头,硬得磕牙,每咬一口都有白色的粉末从嘴里飘出。无数白色的鸟上下飞舞,遮住了半边天空,河水里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白色的雪斑驳游离,一些身穿军装的人正在冰冻的土地上用力扬锄挥镐。母亲走向那些人,问:“这是哪里?”

母亲的行为让人充满狐疑。

“你要去哪里?”一位胡子拉渣的壮汉走过来,陈旧的军装显示出老兵的身份,他淡灰色的棉袄后背上泅着一团水迹,“这里是燕石坪。”

“燕石坪是哪?”

壮汉耐心地说:“再往前走一百多里,可能就到唐古拉山了,翻过去,就属于西藏。”

葛蔓有些不甘心地问:“现在是啥时候?”

“现在是中午。”壮汉望了望天空,天空蓝得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葛璐也望着天,她感到天在旋转,随后,就沉沉睡去。

葛蔓摇了摇头,想起什么似的,又点了点头,“几月份?”

“七月呢。”

葛蔓暗暗吃惊,不知不觉,她在路途奔走了三个月,时间咋过得这快呢?除了凌乱的脚步,她依然一无所获。数日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的身体似一片雪花一样飘坠而落。

“哟,她背上还有个孩子,卫生员,快,卫生员……”伴着杂乱的声音,一群战士围拢过来。

葛蔓醒来时,正在一辆大衣法上如簸箕里的豆子颠来倒去的。她赶上了一个运输车队,除了大衣法,还有嘎斯、跃进车,有的车还认不出牌子,全是外国货。那些素不相识的当兵的人救了她们,葛蔓后来才知道,葛璐得了高原常见病,是那种要命的肺气肿。汽车兵把她捎带回几百公里外的驻地医院,葛蔓唏嘘不已,人顽强的生命力,超出了人本身的想象。几天后,病床上的葛蔓睁开眼,欣喜地看见怀稀低着头淌眼泪,她所有的疲惫仿佛阳光下的薄雾顷刻散去,看看仍在病床上的葛怀璐,她的愧疚在心头大雪纷扬。她想坐起来,浑身骨头似散了架,疼痛得无法撑起她那些瘦瘦的皮肉。

怀稀是回来探亲的,母子相见,甚是欢欣。看着人高马大的怀稀,葛蔓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情走,或许,无谓的寻找真的是一条不归路,活在当下,是不得已的正确选择,她不能让怀稀活得战战兢兢。怀稀每天陪着她,忙前忙后,还跟怀璐做游戏,讲故事,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怀稀每次看见母亲眼中有些游离不安的目光时,就讲自己当兵的生活,他表现优秀,作战勇敢,获了嘉奖。

怀稀说:“西藏叛军对打仗一窍不通。”

葛蔓半信半疑。

“刚开始遭到叛军袭击,也很紧张,”他为打消母亲的顾虑,说得很认真,“大多时候,叛军骑着马,吆吆喝喝的,远远的还看不真切,他们就开始放枪,子弹射程根本达不到,我们做的只是架好枪等着,时机一到,一声令下,就迎头痛击,叛军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掉转马头就跑,一场战斗三下五去二就结束了。”

葛蔓笑了。顿顿,她问:“当地百姓呢,对你们亲不亲?”

“大多在观望着呢,叛军也就是少数武装分子挟裹的部分百姓,大多是非战斗人员,战力弱得很,你甭担心,”怀稀又想起什么似的,“藏兵用的是老式武器,步枪,带两个叉子,一点也打不准,你看看,我一根毫毛也不损。”怀稀拍了拍胸膛。他没有告诉母亲,藏兵也有机枪,是那种转盘子的,英国造,给解放军也造成伤亡,特别是掉队的战士,往往凶多吉少。从葛蔓身上,他学会了有些话大说特说,有些话不说,虽然有些话在心里堵得慌,他也任其堵着,慌着。

他们说话时,痊愈的怀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在他们身上巡睃,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小小年纪,仿佛成天都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这天傍晚,葛蔓递给怀稀一根红色的宽裤带,是她亲手缝制的,密匝匝的针线使带子绵软而结实,葛蔓说:“把这个系在身上,你快本命年了。”怀稀有些不解,他不知本命年是何物,看到母亲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没吱声。葛蔓亲手取下他的军用裤带,换上了红色的裤腰带。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她以前不信这的,但现在她也这样做。古人认为,逢本命年时,生肖守护神都会去天庭参拜,这时,对人的保护就会减弱,妖魔邪祟就会乘虚而入,而红色能去灾辟邪。一个母亲的心,总是细腻而温情!

怀稀假期临近结束时,他拿出一张表,征求母亲意见。原来,他作为干部苗子,即将报给上级政治机关,是张政审表。在籍贯和父亲一栏,还有家庭情况说明栏,他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葛蔓按照自己的意思,告诉他怎么填写,如写到母亲一栏中,她示意写:文盲,长工。父亲一栏,写下:病故。在填写籍贯时,她犹豫片刻,慎重地写下:浙江。还是自己亲手写上的。

当夜,葛蔓精心做了几样菜,做了手抓羊肉,把连骨羊肉切成大块,放进铁锅加水煮,水沸后,撒去浮沫,加入适量的盐,再用文火炖。做了牛肉饼,名为饼,实际上是一种丸子,食材为牛肉、鱼、鸡蛋、豆腐、生粉、姜葱蒜等各种配料。这是两个奢侈的主菜,纯手工制作,健康营养、色香味俱佳。做了沙葱和野菜。吃的还有青稞炒面、玉米面团子、洋芋角子,还烤了一些土豆,足足有半脸盆,那根本吃不完,她是为他带在路上吃的。

家里忽然就有了久违的温馨。怀稀饭量大,吃得狼吞虎咽,怀璐吃得慢,显得小心翼翼。

“吃饱了,”怀稀用手摸了摸肚皮,接着说,“有次在行军路上,有个骆驼客找我讨吃的,他一直问怀表是哪来的。”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临时想起,随口一说,他补充,“他一直跟着我们,我怜悯他,给了他好多吃的,他还是不愿走,一直跟着,可能是觉得吃的东西来得容易吧。”

葛蔓正收拾碗筷,她的手颤一颤,停在空中,索性放下,直直坐下身子,端详着怀稀,说:“那人多高?长什么样?还跟你说了啥?是哪里人?”

他听出了母亲话语里故作镇静中的迫不及待,他说:“高个,国字脸,脸上有个疤痕,左胳膊只有半截。他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只是当时战事急,没时间说太多的话呢。”

沉默!他们彼此无语,如黑夜里静默无声的时光。

“一个讨吃的而已,可怜人。”葛蔓像是自言自语。

“是可怜。”

怀稀走了,他的背影一点点隐退在荒原的阳光里。好久,葛蔓还是痴痴地望着,他有他的生活,他将远去,他将在某个不声不响的日子离开自己。葛蔓想,我不能因为钟情黑夜,而忽视了清晨。我得理性处理好它们间的关系,可是理性上拒绝的事情,总是被情感固执的像一头牛一样牵着行走。

葛蔓一如继往,一有空,她就出门,只是没先前走得远,她感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就在周围某个角落,就在脚步差一丁点到达的地方。她安慰自己,那个人在跟我捉迷藏,在寻找一个给自己意外惊喜的机会。怀璐习惯了,她闷声不响,跟着,荆棘载途,无所畏惧。季节总是在轮换中变着鬼脸,冰雪融化,野花开放。天蒙蒙亮,葛蔓起床蒸馒头,听到动静,怀璐一骨碌爬起来,穿好鞋袜,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个塑料制品的小铃铛,一块蓝格花布,一条长长的大围巾。围巾是怀稀送给她的,她通常用它把脖子裹严,那些雪啊风啊沙尘啊就奈何不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怀璐对陌生的场景充满期待,那些不可知的新奇让她在不动声色中体会某种神秘的气息。上次陪母亲路过一条河时,河里居然没有一滴水,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可是她分明听见了流水声,那流水声似来自天空,也似来自地下,哗哗的水声至今还在耳边回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渴望再次遇到那条河流。为了保护好鞋子,她还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塑料膜将鞋严严实实缠住,为的是防止冰雪雨水弄湿。就是她把自己全副武装整理完毕时,母亲也收拾妥当。怀璐对于重新踏上陌生路途,甚至说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期待和喜悦。

“你甭去,” 母亲看她一眼,接着说,“饿了,锅里有馒头,还有煮好的土豆。”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唰的一声就没了。怀璐无比失望,她的眼泪一粒粒掉在地上,每一粒都孤独无依。

莫非母亲是精怪?说没就没了。怀璐这样想着,就独自来到了红柳滩,漠风发出干枯的嘶哑声,似声声哀嚎。过去,这里是块乱葬地,迁徙的牧民、过往的商贾、战乱中阵亡者,都埋在这里。现在,这里是刑场。每次枪毙人时,总有许多人围观,这是小城两大盛事之一,另一件盛事,就是看电影,看电影以部队露天的为主,虽说在空旷的地带,但通常当兵的把好位置占满了,百姓和牧民只能站在远处,银幕比手帕还小,看不清不说,还冷。那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的风,更是让人听不见声音。枪毙人则不同,通常把罪犯押在开阔地带,而开阔地带全是低凹处,大人小孩各取所需,选好地形,早早候着。待日近正午,一溜军车拖着一溜圆滚滚灰柱,飞驰而来,车一停,五花大绑的罪犯被提下车,一字排开。这时,有人指挥统一下达口令,把背上的牌子一摘,执刑人员将枪抵在后脑,随着“嘣,嘣嘣……”一阵枪声,人们清晰地看见子弹将鲜活的犯人变成一瘫一动不动的烂泥。

血腥的场景,给人们艰苦的生活平添些许乐趣。

若在平日,人迹罕至,空旷的大地,就那么荒凉着,它在荒凉中等待下一场热闹。人血浸染的土地,长满了野草,红柳之下,尤以沙枣、芨芨草、骆驼刺最为旺盛,有时鲜红的血地还盛开出几朵紫色的无名花,在朝霞和微风的轻抚下,让人觉得既欢愉又伤悲。

怀璐捡来一根粗大的白骨,往回走。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走一步,在地上点一下。她抱着那根骨头,在房门旮旯里睡着了。

天如同一块碳,葛蔓走到家门口,长长吁出一口气,马灯还在原处,它好久没亮了,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人,独自品尝着苦乐伤悲。她进门后点亮煤油灯,朝床上扫一眼,床上空荡荡的,她径直拉开门,看见邋里邋遢的怀璐缩成一团,正在呼呼大睡,她将她抱到床上,衣服也没脱就盖上了被子。葛蔓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快崩溃吧,她揭开锅盖,锅里的土豆馒头,原封未动。她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边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一晃,怀璐上学了。她上的是八一学校,以部队子女为主,也有像她这样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还有部分牧民的子女。不爱说话的怀璐,学习却是出其的好,那些文字和数字仿佛跟她前世有约似的,给她一种新奇和安慰。学习好的孩子,老师总是格外关注。一天,语文老师吴迪问:“葛怀璐,你爸是军人么?”

怀璐保持着一贯的样子,不说话,摇摇头。通常来说,学习好的大多是部队干部子女,他们的父母有文化,能辅导。

“你母亲呢?”

怀璐还是不说话。

吴老师说:“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呢?”说话时,吴老师望向操场上的同学们,操场实际是一片沙土地,平展,广阔。上课前或下课后,同学们如同牧野上的羊群,不断闹腾,要多欢快有多欢快。怀璐在教室里,怕冷似的,一个人静静坐着。“中午到我家吃饭啊!”

吴老师把怀璐领回家中时,吴老师的爱人已做好了饭,他望了望怀璐说:“噢,这就是你经常说到的怀璐吧?”

吴老师莞尔一笑,俏皮地说:“你的记性这回是对的。”吴老师的爱人同她一样,也是支边到这座小城的,他们的孩子比怀璐大一岁,在三年级上学。吴老师说:“解放一回家就开饭。”他们的儿子叫刘解放。吴老师爱人悄悄向吴老师使了一个眼色,凑到一边嘀咕:“你不早说,饭不够吧。”吴老师悄悄声说:“给我少盛点,一个孩子,不差这一口。”

吴老师走向怀璐,大着嗓门说:“怀璐同学是个才女呢,能背好多诗。”

吴老师说得没错,上午上课,怀璐在班里背了一首《陟岵》,背完后,全班静悄悄的,都把好奇的眼睛投向吴老师,吴老师也满是惊奇,她问葛怀璐:“怎么想起背这首诗?”

葛怀璐低着头,一幅做错了事的样子,“就是随口背了,什么也没想。”事实上,她想起了好久不见面的哥哥,而这首诗,是哥哥教给她的,有好多句子,她至今不知所云。母亲葛蔓也多次念叨过。

吴老师说:“这首诗出自诗经,是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开创了思乡诗独特的抒情模式……”葛怀璐听着,似懂非懂。中途,吴老师还说了句:远望可以当归,长歌可以当哭。她听到这话时,忽然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吴老师是个好心人,问她父母情况,一问三不知,稍多问几句话她就不应声,看着实在是可怜,见天色已暗,就留下过夜。葛怀璐也不客气,吃过晚饭自己在煤油灯下做了会作业,就爬上床睡了。谁知,睡到半夜,吴老师被一丝动静吵醒,她坐起身子,居然发现葛怀璐正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凉,她赶紧把她抱上床,搂在怀里。

时间久了,似乎成了惯例,葛蔓一出远门,葛怀璐就磨蹭着到吴老师家里,吴老师也从不把她当外人,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心疼着。有次,葛怀璐很晚才到吴老师家,她听见里面有欢快的笑声,居然没有勇气敲门,很久很多久,她就在门前站着,寒风劲吹,月色清冷。“啊——啾,”怀璐打了个喷嚏。门立马就开了,吴老师光着脚,把她拥进了房间。葛蔓好几次提着自己地里的大葱萝卜白菜来感谢,推来搡去的,弄得吴老师反倒过意不去。于是,对这孩子更亲了。儿子解放有时不满,一会摔书包,一会给脸色。于是,吴老师趁葛怀璐不在时,就苦口婆心地数落他一番,解放是个懂事的孩子,吴老师把道理一讲,他心里的乌云就玻璃一样透明起来,对待葛璐也像亲妹妹似的。

刘解放比葛怀璐大,可怎么看,都不如葛怀璐壮实。俩人并肩上学时,她比他高出半个脑门。每次看到这情形,手握书本的刘老师就感慨:命苦的孩子,老天都给块好身板。

常常,吴老师会回一句:“你是顾影自怜吧!”刘老师笑笑,直摆手:你看你,你看你,又说到我身上了。

有段时间,葛蔓没有出门。自然,蔓怀璐就没有理由到吴老师家。葛蔓没出门不是不想出门,而是生病,没法出门,她卧在床上,懊悔不已,一不小心怎么就病了呢,眼看有眉目了,这时却只能躺在床上,她干着急。葛怀璐忙前忙后,又是抓药熬药,又是生火做饭,学也没上,但稍有空闲她会捧上书,把头埋进去。每次她一拿上书,世界便似一架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钟,万物停摆,异样静寂。葛蔓见了,又爱怜又愧疚!心想,这孩子,还是朵嫩花芽呀,可不能再经受风霜雪雹的锤打,过了这阵子,再好好补偿她。几天后,病情稍有好转,葛蔓的心开始地动山摇,她下了床,迈了几脚,感到有些力气。索性,跨起包袱,出了门。提着半蓝野菜的葛怀璐回到家,发现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她见天还早,就去红柳滩捆晒枯的红柳枝,常年做饭取暖,都离不开的,得备足些。

第二天,葛怀璐到校时,迟了到。吴老师看看她脏兮兮的脸,让她回到座位上。她坐下,没有如往常那样取出书本,而似一根冬天的树,静默在荒原上,同学们的书早早摆在课桌上,同桌的张小梅举起手,向吴老师报告她上课没带书。全班六十多名同学的目光灯一样聚集在她身上。

吴老师看她一眼,示意她把书拿出来,她没看见似的,没有动。

教室出奇的静!

吴老师说:“葛怀璐同学,把你的书拿出来吧。”她没听见似的,没有动。

这一刻,葛怀璐比黑板更让全班同学聚精会神。

吴老师顿一顿,态度更加温和地说:“葛怀璐同学,请把书拿出来好吗?”

葛怀璐勾下头,盯着书包,没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吴老师说:“不拿书也没关系,认真听讲也行,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吴老师为她开脱,并开始转移同学们注意力,这时,葛璐开始打开书包,接着拿出了一样东西,小心翼翼、端端正正摆在了课桌上。全班一下炸了锅,有人吓得大哭起来!

桌上,摆着一个白惨惨的骷髅……

人永远走在路上

吴老师决定家访,葛怀璐总是不合时宜,她感到忧心。

落日正在不动声色中悄然消失,天空仅有最后几缕灰白,如一片散淡的烟雾。吴老师的脚步是伴着黑黑的夜色同时到达的,她轻轻扣门,没有回应,用手一摸,发现上着锁。家门紧闭,似夜色一样冰凉。

吴老师说:“怀璐,不嫌弃的话,暂时去我家吧。”话说得贴心、得体。

怀璐低着头,跟着吴老师,一步一趋。吴老师试图等等她,并排走,说着话,一起向前。但是,她却明显慢下来,落下几步,保持与吴老师的距离。她一点也不排斥吴老师,恰恰相反,吴老师似是无边雪野里的火,总让她的心暖烘烘的,可她就是不想走得太近,她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吴老师纳闷,这孩子,怎么似一口井?

此时,无边的夜色里,葛蔓虽困顿不堪,心情却是格外舒畅,她找的人,有眉目了,而且,刚刚擦身而过。这都是怀稀给予的动力,她确信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就是卫龙。在无数次空洞的寻找中,她如山谷里的风一样无依无靠,可突然间,这风就跑进了洞穴,消停下来。她感到自己不再渺小、虚无。

起初,葛蔓向西宁方向寻找,沿着那些土石路,她来到香日德,到处打听卫龙的下落,很多人都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她打算往回找,碰巧遇见一个牧民,他说在医院里见过卫龙,她匆匆找到香日德医院,医生肯定地说,是有这么个病人,不过,他的病不重,拿了点药,走了,国防身体唷,壮得跟牛似的,不碍事。现在青藏公路沿线正在大建兵站,原先的不毛之地,显得热火朝天。医生没说朝哪个方向走的,葛蔓闭上眼,在心里许愿,然后开始原地转圈,自己也不清楚转了多少圈时,下口令立定,睁开眼,有条路在面前延伸,飘飘悠悠的,没有尽头。她迈开脚,向前走。几天后,她信心满满地到了诺木洪,一群正在建房子的兵直摇头,表示不知道,葛蔓解释,说是前几年老是赶骆驼往西藏送粮的驼队,驼队倒是听说过,但通常只跟兵站打交道,不来这里。葛蔓再一问,才知这里是监狱,或者说正在盖监狱,根本不是兵站,她又走向兵站,好在兵站不远,才十几里地。兵站的同志告诉她,驼队的人他们都熟,打听谁,尽管说。

葛蔓说:“卫龙。”

兵站的一个老同志说:“卫龙,就是脸上有条刀疤的卫龙?”

她说:“是的。”

老同志告诉她,卫龙早在十几天前就走了,估计早到香日德了。

葛葛一想,坏了,我才从香日德过来,正好跟他错过了,正好南辕北辙。葛蔓找到牧民,说要雇一匹马,牧民看她一眼,问:“谁骑?去哪里?”

“我,香日德。”

“就你?”牧民望了望不远处嶙峋的山路,摇摇头,牧民压根不会相信她的话,就那身子骨,能走远路?还骑马,马要是知道也会笑话嘛。牧民仔细打量她一番,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他揉一下眼,睁得更大,面前这个女人,既不像军人,又不像商人,更不像牧民,倒像是书院里的先生,她要骑马赶远路,他不信。经过讨价还价,葛蔓大方地拿出了仅有的最后的银元,牧民紧握银元,脸上挂满陶醉般的笑容。

跨上马,葛蔓一挥鞭,马刹那间变成了一股风。

葛蔓是在黄昏到香日德的,理所当然,她扑了空,可以肯定的是,卫龙的确几天前在这里待过,只不过,有人说是随零散的驼队走了,有的人说是开着汽车走了,有人说他是老百姓,有人说他是军人,说的人言之确确,他们都坚信自己见到的卫龙就是她要找的人。葛蔓信心大增,她已经很累了,与要见的人相比,她一点不觉得累,她觉得幸福。与她相比,马差远了,马累得奄奄一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葛蔓让马喝饱水,蹬上马鞍,继续前行,走出不远,她困意沉沉,迷蒙中路边突然跳出几个人,一句话没说,将她掀倒,一顿拳脚后,牵着马逃了。

葛蔓喘息着爬起时,星光满天,大地静寂。

没有马,葛蔓比那马走得更快。马累得如同细脚零仃的耄耋老妪,即便不被劫掳,恐怕也无法继续脚下的路程。走着走着,天就亮了。陌生路途上的陌生女人,总是如鲜花招引蜜蜂般招来好奇的目光,不时有人好奇地问:“来干啥?”

她虚弱地说:“我找一个人。”

人们异口同声地“噢,噢”起来,以此表示理解。也难怪,卫国戍边的军人、油田勘探者、农建师的队伍、运输物资的车队驾驶员,他们皆别离故土,带着火焰般的热情,来到高原,一来就扎下了根。革命理想大于天,为了革命他们忘记了一切,包括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而家人并没有忘记他们,一些妻子时不时大胆地闯进荒原。

这天,她问一位汽车兵:“前方是哪?”

汽车兵说:“都兰,还有几十公里,就到都兰。”

葛蔓再也迈不动双腿,还有几十公里,那距离,遥不可及。她看一眼无穷的远方,大梦初醒似的跌倒在地,两三天的路程,她现在的样子,怎么完成?可是,就是到了都兰,卫龙在吗?他到底在哪里?想到此,悲从心起,泪流了出来!

“你是找部队上的人,还是找油田工人?”

“我找一个叫卫龙的男人,过去在驼队当差。”

男人,卫龙!汽车兵自语似的挠了一下头,仿佛脑袋是个仓库,随手一抓就能挖出一件心宜的礼品。汽车兵可怜她,说:“上车吧!”

车一起动,似一叶孤舟,颠簸起来,加上发动机呼唤般的轰鸣,葛蔓昏睡起来,她太累,而且满怀悲伤。

日头偏西时,她终于到达都兰。都兰,蒙古语,意思是温暖,想到在这里可能见到心爱的人,她的心无比温暖,精神为之一振,劲头又上来了,她想,卫龙,我找得好苦,我走了这多年的路,把几辈子的路都走尽了,如果再找不到你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想到此,她的泪簌簌而下。卫龙,如果你在都兰,就在兵站里等我吧。

到了兵站,并没有见到卫龙,不过令她惊喜的是,有人告诉她,卫龙跟人狩猎去了,就在后山。葛蔓激动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赶去。心长了翅膀,脚步却不听使唤,她一遍遍在心里呼喊:卫龙,你在么?你真的在么?你心里要是有我,就在前面等着,或者突然出现。

果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葛蔓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老天显灵了啊,那人扛着一头猎物,远远走来,风在他的身边席卷起纱缦似的薄雾,飘飘忽忽。葛蔓看不真切,愈是看不真切愈是瞪大双眼,兴奋、激动、感慨,她无法宁静片刻。有人说,那个人就是卫龙,你看他拎枪的姿势,还有昂首阔步的样子,错不了。多年不见,她是越看越像,那长长的双腿,那高扬的头,那甩动胳膊的姿态,千真万确是卫龙啊,她觉得一生都是在等这一天。

“哎,喂——卫龙,有人找你。”有人替她呼喊,声音如同一枚炮弹,打破静寂的空旷,惊起大地上的灰沙,灰尘又如鸟一样飞翔。

她看见,卫龙朝呼喊的人挥了挥手,脚下的步子明显加快。

无疑,他真的是卫龙了。葛蔓的心,激动得如同擂鼓!

“喂,喂,”葛蔓喊起来,她使尽浑身的劲,大声喊,可是一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如同一朵朵的雪花,轻飘飘,无声息,“卫龙,卫——龙。”才喊出口,她的身子雪花一样飘落在地,她太虚弱,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片树叶,徐徐飘零,人倒下了,目光没有倒下,她一直盯着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她盼望的那个人,几乎是生命的全部。这一刻,她感到连空中都挟着愉悦的气息。有多少年,她没有闻到空中的芬芳、清冽!

看山跑死马。卫龙朝她走来,半天也没走到跟前,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也不敢眨一下。

卫龙站在了她面前,他没有表情,也不说话,不停地流泪。他老了,胡子如一团野茅草,把嘴都堵上了。葛蔓喊:“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他就是不说话,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她终于看见他开始挥动双手,想要表达什么,她这才发现他的嘴一直在说话,只是她听不见,他急得只好用手势来比划,希望她明白,可她更不明白,他慢慢变得浑沌起来,慢慢融入到夜色一样的灰雾中。葛蔓焦急地呼叫,直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呼叫声。

但是,这一切便不真实。

干渴、饥饿、奔波、麻痹使她变得像是一条患了狂犬病的狗,无意识中,产生了幻觉。

好心的汽车兵,喂她几口水,她才清醒。她继续用目光搜寻,卫龙正阔步走来。她真切地听见说话声。

“哎,卫龙,有人找你,是个女的。”

“怎么会呢,我不认识啊。”被称作卫龙的男人回答。

葛蔓坐在地上,她伸长手臂,说:“是我,你是卫龙么?”

男人站在她面前,扶起她,说:“是我,我是魏龙,你是谁?”

葛蔓怔住了,眼前这个男人,也叫魏龙,但不是要找的卫龙。

她再一次绝望!

哭,除此,她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她委屈得泪流满面,所有的期待、希望、找寻、奔波,所有的思念、怀想、追忆,全然失去了意义。多年来,支撑她的那种信念,如同一座崩溃的雪山,呼啸奔涌,摧毁一切。

“快,快送到医院,”杂乱的声音飞鸟般在空中抖动着翅膀,“她昏倒了,快叫卫生员,卫生员……”

葛蔓被汽车兵抬着,向兵站跑去。

恍惚间,葛蔓觉得被人捆绑着,她挣扎,但无济于事。她想喊,但胸闷、气短,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她身体不断抽搐,在虚幻的世界里游走。她看见姐妹们一个个被扒光衣服,如绵羊身陷狼群,遭受最原始最野蛮的撕咬和蹂躏,腥红的血,惨不忍睹,浸染了天空和大地。接下来,先锋队的姐妹一批批被活埋,在敌人手中,成了“女俘”的她们,比牲口更为悲惨。葛蔓在经受一系列虐待和苦难后,活了下来,幸运地编入马家军的乐队。每天一集合,手提大马棒的指挥官会挨过修理一番,没有理由,也不用借口。第一天,乐队集合完毕,她身上挨了两棒,头上挨了一棒,这才是开始。负责的士兵扫一眼,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提了起来,然后扭转着向石头墙上撞,撞一下是个大肉包,只几下,鲜血淋淋,面目全非。而且,不能哭,这是他们的规矩,哭会带来更残暴的惩罚。当天夜里,有姐妹就死了,是吞下钢针和皮带扣死的。葛蔓也想死,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看守盯得紧,他们不停地折磨、屠杀、活埋,却不让想死的人立即死去。

葛蔓只能当牛作马,除了无休止的打骂体罚,她还得洗衣服,干勤杂,做清洁,喂马匹。妇女先锋团没了,全军覆没了,一切都完了,她万念俱灰,开始绝食。那夜,一同的姐妹爬到她身边,断断续续地说,最黑暗的时刻之后光明就会来到,要设法逃出去。鼓励她要斗争、要活着、要报仇、要迎接新中国的到来。那可怜的姐妹当夜就死了。葛蔓咬咬牙,恶狠狠地吃起来,吃的是豌豆面糊糊。冰凉的糊糊汤,火炬般燃起她生的欲望。

做苦工,受凌辱,遭鞭打,无尽的苦难如同风中波浪,一层层推进,没完没了,无始无终。

这天,看守的士兵一改往日的暴虐,显得有些温和地问:“谁在红军里当过护士?”

没人应声。看守又问了几遍,仍没人应声。

看守为了完成任务,用手一指,说:“你,你,还有你,出列,还有你,出列。”

一共六人,葛蔓也被挑了出来。她们被送到陆军医院,服侍马家军伤员。她每天洗绷带、搞卫生。每天吃两餐,小馍馍或糊糊,外面雪花纷纷,她们身着单衣,脚上没有鞋,睡的是土炕,没有被子,寒冷和饥饿野兽似的啮啃着每个人。姐妹们私下商量,要尽快联系上组织,设法逃脱。姐妹里有个营长,叫薛梅,有天夜里,她把大家召集起来,研究逃跑计划,她说:“妇女抗日先锋队打没了,但我们还在,我们就是希望,我们就是未来,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她劝大家一定要看到光明,要坚定信念。末了,她说了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薛梅被抓了回来,拷打了一夜,清晨又吊在一棵枯杨树上,让所有被俘人员参观,参观完后又被集合在树下,看着几个彪形大汉把薛梅放倒在地,剥光衣服,把手掌按在树干上,用长长的铁钉钉进去。所有人都伤心落泪,低垂着头,马家军用皮鞭抽打,让大家抬起头,威胁如有不抬头者,将一同钉在树上。当大家抬起头时,看见薛梅身上浇满了油,接着被点上了火,呼呼的火焰散发出浓烟一刹那把人间变成了黑暗地狱。

黑暗中,她看见挂在旗杆上军长的头颅,看见被绑在大炮筒被活活轰死的师长,看见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的战友……活埋、枪杀、扒心、割舌、剖膛,人性中最恶的残忍遮盖住了天空中的阳光。

不久,葛蔓被分配给一个军官做小妾,时间不长又做了军官小妾的丫环,再经过一些时日又被赏给一个马夫做妻子,最后又被转卖多处。

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被淹没的宁静中,葛蔓翻越马厩,开始奔跑。她光着脚,石子硌着、枯枝插进脚掌,全然没有知觉,她疯了!疯了的她只有一个信念,跑出去,一直往前跑,跑得越远越好,跑不动了,她就开始爬,哽咽声伴着他身体拖出的印痕……

“醒了,快看,她醒来了!”

葛蔓从别人的声音中醒来,她饥肠辘辘。

几位解放军战士站在她的床前。“你都睡三天了,”一名解放军说,“醒来就好。”葛蔓感到自己好似沸水里的面条,软绵绵的。有人端着碗走来,坐在她的床前,她看着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怎么是你,”解放军说,“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还没认出来。”

葛蔓仔细想,仍想不起来。“阿姨,我是林华。”林华说,“就是去过你家的林文书。”

葛蔓这才想起是林文书,她想说话,虚脱得无力张开嘴。林华说:“躺着别动,先休息。”顺便用勺子给她喝碗里的稀粥,“阿姨,你在梦中一直哭、抽噎,还喊,你是担心怀稀么?”

葛蔓又躺了两天才下地挪动脚步,脚仍是肿的,早没了脚的样子,身上伤痕累累,如同散了架。她虽然仍满怀忧伤和失望,但感到欣慰的是,有了怀稀的消息。怀稀出息了,提了干,而且由原来的部队转隶到兵站工作,再也不用在青海与西藏间辗转,固定下来就好,人生就图个安稳啊。林文书现在是都兰兵站的副站长,他才调来。他告诉葛蔓,怀稀在二道沟兵站,现在是排长,怀稀比他晚一年提的干,他们是一起转隶的。部队任务重心转移,平叛剿匪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边境战打得很漂亮,战事已经结束,大部队业已回撤,现在工作主要是稳定西藏、建设西藏、保卫西藏。

林文书,不,林副站长告诉葛蔓,怀稀在行军战斗中,也遇到过危险,有次行军走得好好的,他忽然栽倒在地,随队军医一检查,居然是高原性脑水肿,幸好军医有经验,当机立断做了手术,立即转到西藏总医院救治,住了两个月的院才恢复。有次剿匪时掉了队,被藏兵围住,足足在雪地里困了三天,还是常指导员带着大家营救出来的。还有一次,他连人带马滑进了雪原中的冰窟窿里,战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救上来,最后还是常指导员的主意,把大家的背包带连接起来,长度不够,又把被子撕成布条,硬是把他从坟墓中拉了出来……林副站长说到怀稀的任何危险事,葛蔓的心都紧紧揪着,直到转危为安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林副站长看出了葛蔓的担心,安慰说:“怀稀每次都能虎口脱险,全凭的是勇敢和机智,他是个有福的人呗,甭牵挂,他进步快,是大家的榜样嘛。”

葛蔓在心中念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一笑,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一下把大家都照亮了,在一片笑声中,她挂起包袱,起身告辞。林副站长一再挽留,终无济于事。林副站长联系上一个汽车兵,让他顺路把葛蔓带到格尔木,到了格尔木就到了红柳滩。格尔木是个兵城,名气大,是青藏线上进出西藏的重要驿站,来来往往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休整好后再出发。

葛蔓问驾驶员:“到格尔木多远?”

“早着呢,有三百多公里。”

葛蔓暗暗吃惊,三百多公里,她不敢想像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知道有这么远,她会毅然决然地踏上征程么?

汽车疾驶,扬起高高的尘土,路两旁的山,没有花草树木,光秃秃的,大地上遍布沙子和石头。五天后的一个晌午,葛蔓到了格尔木,天色灰暗,沙尘漫天,她裹了一下衣服,打算步行回家。她的心急速杂乱无章地跳动,莫名地慌乱起来,担心有什么不测发生,这样一想,她就想到了怀璐,心更是突突撞击着身体,仿佛要跳出来逃跑掉,这长时间,年幼的怀璐怎么样?她深深自责起来。一条脏兮兮的狗凑到她的腿边,东闻西嗅的。格尔木的流浪狗特别多,有传言说:狗比人多、兵比民多,车比兵多,杆子比树多。一条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对葛蔓来说,接下来,是惊天动地!

“望望,过来。”一个男人唤着,追着,来到了跟前,他伸手抓住了狗脖子上的绳子,葛蔓不经意地瞥一眼,男人正好微仰着头,四目相对,平地惊雷!

“苍天啊!卫龙!”

“葛蔓——葛蔓!”

人死后去了一个比人间更好的地方

那天,一对苦难的夫妻,两个顽强的生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外相逢了,他们彼此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事实。对方如同一朵鲜花,在没有感知到来的春天里轻盈地开放在了面前。他们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那条叫望望的狗,兴奋地围着他们绕圈子,欢快的尾巴扫去人心头的阴郁。

当夜,这对大苦大难、劫后余生的夫妻,在诗意而朦胧的灯光下,久久缠绵。

葛蔓一次又一次问:“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做梦吧?”

“是真的,”卫龙一次又一次回答,“这不是做梦。”

“真的是你吗?卫龙?”

“是我,葛蔓,是我。”

“你是人?不是鬼?”葛蔓有些不依不饶地问。

“当然是人,有你在,我不能做鬼。”

“你没有死?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是真的,有你,我不愿死,不敢死!”

他们哭着再次拥抱在一起。他们如同两只迷失了春天和草原羔羊,在一块不毛之地的山岗相遇并重新找回了季节。

葛蔓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呐,就是死,也得看你一眼!”

葛蔓依偎在卫龙怀里,那厚实的胸膛上有一块厚厚的伤疤,腹部还有几块弹痕,她轻轻抚摸着,心疼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又抚摸他脸上的伤疤,问:“疼不疼?”

“有你在,不疼。再说,能见到你,疼也值得。”

那次逃跑中,到达山岗时,他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匪兵骑马追上来,看见江诃正随河里的流水漂向远处,匪兵抽出长长的马刀,照着卫龙的胸膛就刺了下去,拔出带血的马刀,匪兵又用力朝他的头颅砍去,一动不动的卫龙毫无知觉。不幸中的万幸,那用力刺下的一刀,距离心脏间如发丝,而砍向头颅的一刀,被草丛中一块隐没的石阻挡了一下,不然,早已是身首异处。

卫龙是被牧民救下的。伤没养好,他就开始奔逃,偌大的土地,他无处安身,到处都是搜捕、围剿、追击、设卡,每一个身份可疑的人,都可能立马丧命。他知道,被俘时尚可以吃草根、啃树皮、喝马尿、在刺刀和马鞭下苟且偷生,倘若再次被抓,只能死路一条。他不想死,不能死,他放心不下心爱的人,他还想为战友报仇。如果可能,他还要得到一个答复,他需要一个肯定,为自己,也不是为自己。他扮成牧民,装成疯子,流落成乞丐,躲过一次次阻隔。他坚信,在这块慈悲的大地上,光明总有一天会到来,凭着这种信念,他一次次虎口脱险,一次次化险为夷。终于,熬到了新中国成立。原想,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开始新的生活,但叛军的罪名,让他变成了哑巴。好在,他心中还有一份牵挂。

寻找葛蔓,成为他生命中的全部。一些有关葛蔓零碎的消息,鼓舞他不停地走下去。

甘肃、宁夏、青海、西藏,广袤而慈悲的大地,以苦难的方式,让卫龙开始了漫长的跋涉,成全了一个男人无坚不摧的意志。高寒、缺氧、冰川、雪河、沼泽、断崖,步步惊心,直到有一天,他随着驼队行走。不久,他成为驼队的一员,响应毛主席“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要求,开始送粮,后来又被一个叫慕生忠的将军招收到修路队,才安稳下来,他掩藏身份,在将军的带领下修青藏公路,这一修又是七个多月。青藏公路修通后,慕生忠才肯让大家离开,不愿离开的,可以去驼队,可以到部队院子里做杂活,他继续留在驼队运粮,但骆驼死的死,伤的伤,没多久,就丧失了运输力。随着汽车部队的调动,驼队也解了散。

卫龙身体自由了,生活却没有着落。一次,他偶尔看到了那块熟悉的怀表,原本有些心灰意冷的他,一下精神振奋!当夜,卫龙躺在无边的草原,伸展四肢,望着深邃的星空,已经是盛夏,丝丝凉意仍在肆意游走,月亮如一张亲人的脸庞,凝望着,深情微笑,远处一两声狼的嚎叫,提醒着大地的宁静和美好。这一刻,卫龙泪流满面,一个无头苍蝇般东奔西闯的人,一个不停厮杀逃亡的人,那活着的不多的愿望,终于有了线索。

一个平常的夜,也可以充满柔情蜜意。卫龙踏着月光,开始行走,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从那夜开始,他不再由方向带领。他像是晴天的万缕阳光,或是雨天里的阵阵轻风,坚定而任性地向前行走。无数的山川河流,无数的牧场村镇,不同的场景百般变幻,他长长的腿不停地扬起灰尘,一次次消失在路的尽头。后来,卫龙邂逅了被俘的女战士梁慧,她先前在羊毛厂做苦工,逃出后隐姓埋名,嫁给了一个牧民,那是个偏僻的乡村,四面环山,几乎与世隔绝,她告诉卫龙,撕羊毛,做苦工,受凌辱,这些都不算什么。

后面的话,梁慧没说。她没说,却等同于说了,卫龙明白,也不往深里说。只是说一些其他人,其他事。当卫龙打听葛蔓下落时,她肯定地说,还活着,还有个孩子呢,那孩子还是婴儿时,就是从羊毛厂秘密转移到她手上,然后由姐妹们协助,从陆军医院逃出去的。无疑,葛蔓活着。卫龙一刻没停,如一匹不知疲倦的马,风驰电掣地奔腾起来。终于,他遇到了那块怀表,虽说战事紧没打探到更多消息,但他认识那块表。他坚信,要找的那个人,深爱的那个人,就在他的不远处!

其实,卫龙和葛蔓到达格尔木时,坐的同一个连队的车,只是路上几天的行程,他们没有遇见。卫龙本来是要去北京的,他才从青藏线下来,刚到都兰,心里莫名就有了万分不舍,就又折回了身,这一转身却撞上了葛蔓,真是老天有眼啊!卫龙怀里,揣着一张报纸,这报纸让他看到了一条宽敞的大道,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报纸让他找到一个救赎的机会。

连日来,他们掩着门,说尽了一生的情话。

这些天,卫龙几乎把报纸的事情忘记了。

卫龙牵着葛蔓的手,说:“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张旧报纸。

葛蔓说:“有你在,就是最好的消息。”她多年不看报了,一张旧报纸,能有什么好消息?她想起了怀璐,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不知这些日子怎样了?她有些惶恐不安!这时,卫龙把报纸像花一样呈在她面前,他的手指指向一张图片,图片似是蒙上了星星点点的面粉,不清晰,加上折叠的印迹,看上去面目全非。

“看不清,”葛蔓说,她接过报纸,向屋外走,伸展到阳光下,仔细看,“还是看不清”。

卫龙说:“你看这标题。”他的手指向报纸上的一行字。

葛蔓看完文字,再看图片,一下激动起业,大声道:“她还活着,这是真的?”

“是真的。”

“她真的活着?”

“是的,而且,还是共和国的部长,你看。”说着话卫龙用手指了指文章的标题,又指了指图片上的人。葛蔓扫一眼,偎在卫龙怀里哭了!图片上的人,真的是郭琴部长,悠长的往事大河一样在他们胸中奔涌!

葛蔓说:“一早就听到喜鹊叫,这可是多喜临门。”门外,此时,仍有喜鹊在唱着欢快的歌。

卫龙搂着她,说:“郭部长是个传奇!见到她,一切都好了。”

“是啊,一切都好了!”葛蔓应着声,紧紧抱着他,她走过太多的路,她不想再走下去了,她只希望执手偕老,在他的诺言中度过一生。

一高兴,葛蔓把好多事都给忘了,当务之急,她是到吴老师家接回怀璐。到这时,卫龙才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葛蔓告诉他,捡来的。笑容满面的中午,他们在喜鹊的歌唱和风的蔓妙舞曲中来到了学校,随行的,还有一条叫望望的狗。开化的大地一派勃勃生机,解冻的河流正引吭高歌。他们手挽手,如同热恋中的情侣。

敲开吴老师的家门,他们正在吃饭,怀璐整个脸都埋在了碗里。吴老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门,让他们落坐,坐位是汽车的座垫,上面有小破洞,家家户户,似乎都有这样的家具,要么是座垫,要么是靠背,要么是旧轮胎,大多是汽车兵们报废处理的物品。葛蔓顺手的将一个小包袱放在桌沿,那是一块布料,是攒了半年的布票,添了些钱才从河西商场买来的。吴老师推诿了半天,拗不过,才收下,她连声说:“不好意思,这多不好意思!”

葛蔓说:“吴老师,你是好人,我求你再帮一次忙。”

“大姨,你说。”吴老师回答。

葛蔓摸着怀璐的头,有些歉意地说:“还想麻烦你再照看几天怀璐,我和她爸要出趟远门。”

“行,没问题。”

“又得拖累你,别人我也不熟悉,再说,她爸才回来,有些要紧的事得办。”

“别见外,”吴老师大度地说,“我明白,你们先去忙,怀璐在我家,跟解放也是个伴。”

怀璐瞅了眼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从天而降的爸爸,他的脸上有条蚯蚓似的疤痕,她看了,就有用手拂去的冲动。这时,一只苍蝇飞来飞去的,她挥手去打,苍蝇敏捷逃脱,怀璐不甘心,她趁苍蝇落在桌腿上的时机,用力拍去,“啪”的一声,几乎同时,她发出了“啊”的一声。鲜血从怀璐掌心流了出来,她拍上了一玫突出的钉子。卫龙蹲下身,用嘴吮她手上的血,葛蔓连声问:“疼不疼?疼了吧?”吴老师找来一块白布条,帮她小心翼翼缠上。

怀璐说:“不疼。”说话时,她仍好奇地望着那条蚯蚓。

卫龙和葛蔓在怀璐眼巴巴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他们结伴而行,一路话语不断,说个不停。他们的话比道路更绵绵悠远。漫漫长路,充满了温情和诗意!他们在风沙的席转中来到了纳赤台,道路显得有些虚无,虽一路艰辛,但他们内心明亮地闪烁着阳光,美好的憧憬如同万丈光芒,照耀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前行,他们怀着美好的期待歇息或前行,艰辛以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陪伴着他们。

再一个黄昏到来时,他们来到了不冻泉,明天他们就可以到达二道沟了,葛蔓脸上露出了动人的笑容。卫龙用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里饱含温情,她头顶上原本荒凉的黑发,忽然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明天就可以见到怀稀了,随后他们会去北京,找到郭琴老首长。葛蔓有些不放心,她说:“郭琴部长会为我们说话么?”

这也正是卫龙担心的,他安慰道:“一定会的,郭部长了解我们。”

葛蔓说:“毕竟,历史下了结论。”

卫龙说:“坏就坏在失败的责任归属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嘛。”

葛蔓说:“那是,居然说西路军在黄河以西的失败,是张国焘路线的最后破产,我想不通。”

卫龙说:“张国焘的路线是另立中央……”他没有说下去,历史已经作出了结论,这结论,让所有的将士抬不起头来。他们的心头,从此有块石头,坚硬、粗陋。寒夜凛冽,风吼吼的叫着,如同一个严重哮喘者深久的咳嗽,他们互相依偎,在冰冷的世界里感受彼此的温暖。

黎明似厚实的窗帘,拉开后,立马敞亮起来。他们搭乘汽车兵的顺路车,出发了,空气凝固着,缺氧让人胸闷气短,葛蔓有些晕眩,但想到立马可以见到怀稀,她的心春天的湖水般荡漾起层层涟漓,她要告诉那可怜的孩子,我不是你最亲的人,你的母亲在北京,你们可以明正言顺地团聚,什么也阻挡不了,想到怀稀将不再属于自己,她的心惆惆的。荒山、河流、白云、蓝天,万物纯净无瑕。前方,二道沟兵站慢慢清晰起来,她感到,大地活生生的,有一股喜悦流淌开来。她抱着卫龙的胳膊,向前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轻快的,不像是走在浑浊的土地上,倒像是走在碧波潺潺的河流里。葛蔓看一眼卫龙,他的心就快融化了,那样的情深意长,总是令他神魂颠倒,他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葛蔓应声:“永不分开!”

顿一顿,她想起什么似的,问:“待会见了怀稀,怎么介绍你?”

卫龙说:“他又不是孩子,明事理呢。”

“也是,”葛蔓说,“这孩子有出息。”

说着话,他们进了兵站,兵站是几排土坯房,井然有序排列着,营房不远处,是偌大的停车场,上行和下行的车水一样汇聚在这里,停车场显得拥挤不堪。停车场不远处,是波浪一样的层层山峦。卫龙拦住一个战士,问葛怀稀在不在。

战士反问他:“葛怀稀是谁?”

“不是你们站长么?”

“我们站长姓李,不姓葛”。

卫龙又找人打听,证实兵站确实没有葛怀稀,可是,林站长说得千真万确的,怎么没有呢?兵们得知他们是军属,还是专门从格尔木赶来的,很是热情,主动帮忙打听,看谁认识葛怀稀,因部队隶属关系变更不久,官兵们都表示不认识。无奈,葛蔓只好给都兰兵站的林站长打电话,她把军绿色的电话机摇了近半小时才接通,林站长得知原委,非常惋惜地说:“怀稀不在二道沟,你听错了,他在两道河兵站。”

挂了电话,葛蔓告诉卫龙:“怀稀在两道河,远么?”

卫龙一听,说:“远得很,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卫龙对青藏线是熟悉的,两道河兵站在西藏境内,从二道沟出发,途中要经过五道梁、沱沱河、温泉、唐古拉、安多、黑河、谷露、当雄,到了两道河,再经过羊八井,就到拉萨了,一千多公里呢。

葛蔓说:“就是远在天边,也得见到他。”

卫龙说:“不急,我们慢慢来。”他们看得开,这多年都过来了,不在乎一时半会。

天空开始飘雪了,雪似烟雾,笼罩了旷野。

葛怀稀到兵站后,很快打开了新局面。兵站无非是做好接待保障工作,每天主要工作是安排好汽车兵的吃饭、住宿,工作相对单纯,但地处偏远,荒无人烟,条件非常有限,如何让汽车兵们吃饱吃好,一直困扰着怀稀。好在,怀稀是个善于动脑的人,他发动战士们,在兵站旁边的一块凹地因地制宜围建了一个羊圈,他还从牧民那里购些羊,让兵们轮流放牧,那些羊啃着草不觉间就肥壮起来,怀稀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立马就可以杀羊改善汽车兵的生活,他仿佛看到了汽车兵们吃得满嘴流油的幸福。他想,这才是自力更生哪,这好的经验做法,要是常政委知道了,没准在全线推广呢!

最近,天空中的雪如一个爱唠叨的母亲的话语,一张嘴就没完没了,大地如同孩子任由愁绪被子似的盖得严严实实。羊要想吃上草,就得翻越更多的山走更远的路。昨天,出了意外,平时按时归来的羊群,居然杳无音信,那个牧羊的战士没有踪影,怀稀很是担心。但由于接待任务重,他把这事疏忽了,再说,往常也有这样的情况,第一天赶不回,荒野里过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这次不同,眼看白晃晃的太阳,都跳到头顶了,还没见到一只羊,怀稀不放心,他安顿一番,骑上一匹马,挎上枪,出发了。马是枣红色的,行在雪野,似一块蒙上灰尘的旗帜。

怀稀看到稀落的羊群,是在几个时辰之后。他策马扬鞭,奔向羊群,没有看见放羊的战士小常,羊群正自顾自向兵站方向行走,似乎羊不需要人的放牧,它们在自己放牧自己。而且,只有少许的羊,怀稀以为羊群走散了。没准,小常正赶着大部队在后面呢,他想。再走出一段距离,又发现几只落单的羊,同时发现雪地里杂乱的脚印,有羊的,也有人的,看上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该不会遇上逃窜的匪徒吧,好长时间没有流匪的消息。或许,纷纷扬的大雪,将他们逼了出来,毕竟流匪也得吃饭穿衣。

怀稀发现,雪被上有一行字,隐隐约约,他勒住马,那行字清晰起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羊群,有流匪。不远的地方,小常静静躺着,怀稀跃下马背,跑过去,抱起小常,小常没有了呼吸,他身上有多处枪伤,血染红了棉衣,结了痂。小常的面容比雪更白。茫茫雪原,有几个小黑点正在向更远处移动,战士成长起来的怀稀,早被摔打为一名合格的指战员,他当机立断,跨上马,追了过去。追时,他不忘扣动板机鸣枪示警,枪声穿透了静寂的雪野,远处移动的黑点显得慌乱起来。流窜的匪徒抢劫羊群,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羊群如同风中的雪团,模糊中移动着,偶尔,传来几声枪响。怀稀心中好笑,这么远的距离,压根不在射程内,看来,流匪是惊慌恐惧的。是战士,就应该战斗!怀稀激情澎湃,双腿一用劲,“驾”的一声,枣红马在雪野中呼呼飘飞起来。

前方,即将到达射程,匪徒的身影随着羊群,毫无章法地溃逃,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愿丢弃羊群。怀稀单手举枪在马背上飞翔。这样的事,赶上了,他决不会饶恕匪徒,一座小山包横亘在前方,他暗自高兴。匪徒急急驱赶着羊群,沿着弧线样的山脚绕向山后,眼看着就要隐没在山后了,他双腿更加有力地催促着风中的枣红马。匪徒消失在山后的那一刻,有几粒零星的子弹树叶似的从他头顶飘落。

天空开始暗淡下来,看来,又要下雪了。怀稀快马加鞭,追到山后,他看见有两匪徒正在羊群前方,不管不顾地奔跑, 散落的羊群似乎是手握皮鞭的农奴主,正疯狂地驱赶着他们。怀稀从容不迫,他举起枪,三点成一线,准星对缺口,深呼吸准备,无意识击发,“砰,砰,”一个点射,枪声幽灵般在脏抹布似的天空中哀怨回荡。

怀稀载倒在雪地!

远处,被枪声召唤的战士们,正风驰电掣而来。

人巧妙地活着要学会隐藏

怀稀跌落马背的那一刻,葛蔓的心一阵绞痛。他们刚刚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卫龙扶着她,在路边歇息,现在是下山,蜿蜒的青藏公路似是一条破碎的稻草绳,伸向无尽的远方。不知疲倦的风,终于打起了盹,大地一下安静起来。葛蔓手捂胸口,大口喘着,她说:“我有不好的预感,怀稀这孩子不会出事吧?”

卫龙在寒气中吞云吐雾,说:“这里海拔高,你是缺氧,缓一缓劲,我们再搭便车。”他也是头痛欲裂,他知道这是高原反应。

葛蔓说:“我感觉特别不好,心,疼得厉害,头也晕,会不会……”

“我也胸闷,头痛,来,喝点水,”卫龙把水送到她嘴边说,“你是赶路,心太急了,甭瞎想。”

其实,葛曼并非瞎想。

怀稀载下马背,是因为被来自两侧的子弹击中了,同时被击中的还有他的坐骑,枣红马如一块褐红色的布从风中坠落。怀稀刚转过山脚,已觉察出蹊跷,但为时已晚,残匪从潜伏的雪窝中雪狼一样探出了阴险的脑袋,罪恶的子弹连同凶恶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这是股流窜的叛匪,不仅狡猾,还久经沙场,他们在发现牧羊战士时,已是杯弓蛇影,他们不想伤他,他们只是为了羊,为了活下去,他们好多天没吃饱过饭了。但有战士在,他们就得不到羊,只得冒险。事成后,他们赶着羊,开始潜逃,怀稀鸣枪警告,他们成了惊弓之鸟,短暂的巨大的绝望恐慌后,他们欣喜若狂,因为,怀稀只是单枪匹马。

那个大雪飘飘的午后,疲惫如山的卫龙和葛蔓来到了两道沟兵站。常政委带着他们见到了怀稀,白色的床单覆盖着他,一动不动。那床单原是怀稀垫在身下睡觉用的,现在他被床单垫在了身下,葛蔓平生第一次认识到部队配发白单的用途,活着时你在它的上面,死了它在你的上面,这认识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常政委缓缓地揭床单,掀开的床单如同冬日里徐徐上升的太阳,只不过,朝阳带来的是光明,而此刻呈现的却是黑暗。葛蔓看见了系在怀稀腰间的红裤带,她的身体如同朝阳下狂风中的落叶,狂乱地抖动着。卫龙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她会如鸟一样飞走。

“感谢你们为党、为国家、为军队培养出了优秀杰出的儿子,你们是光荣的父母,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常政委说,“我向上级作了报告,已正式申请授予葛怀稀同志为烈士,你们作为家属,有什么困难、要求、愿望,只要组织上能做到的,不违反大的原则,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安葬在红柳滩吧,这孩子命苦,从小孤单,我活着能时常看看他。”好长时间,葛蔓才回答。

常政委又问卫龙:“作为父亲,你有什么要求?”

卫龙早被常政委的真诚和态度所感动,仿佛怀稀是他的孩子,他一直泪流满面。卫龙想,是战斗,总会有牺牲,这没什么,于是说:“感谢革命大家庭培养了怀稀,除了他母亲的心愿,再没任何要求。”

他这一说,常政委用力握住他的手,突然抱着他号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如暴风雪咆哮,搅动得天昏地暗,卫龙不能自抑,也跟着痛哭起来。卫龙不知道,那个死去的战士,是常政委最小的弟弟。卫龙在哭声中想起久远的一次战斗。

那次战斗中,他们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的进攻,但部队伤亡惨重,郭琴不顾个人安危,直接冲到一线增援,卫龙紧随其后,他们距敌人只有两百来米,敌强我弱,上级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郭琴不撤,她要留下来掩护,卫龙劝不下,就直接冲向了最前沿。敌人的炮火更猛烈起来,眼看大部队撤出了一段距离,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卫龙扛起郭琴就跑,累了,跑不动了,就急急放下,转身开枪还击。稍喘一口气,背起郭琴又跑。

郭琴吼道:“我命令,把我放下。”她发着火,还不忘向敌人开上几枪。

卫龙说:“你是首长,又是女同志,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郭琴大骂:“战争不分男女,都一样。”

卫龙几乎咆哮起来:“我死也不能让你死。”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打来,卫龙闪电般将她压在身下,自己却倒在血泊中……

他救了郭琴,也救了她肚中的孩子!

怀稀安葬在了红柳滩,最想不明白的是怀璐,她不知道死是什么,但隐约觉得,再也见到大哥哥了,天气并不寒冷,天呼呼刮着风,她围着那条围巾,跟随一些陌生的人,去了红柳滩,目睹那个熟悉的人,被人换上一身新衣,毫无反抗地装进狭窄的棺材,悄无声息地埋入沙土中,最后变为一个自卑的红柳包。没有人哭,大家都沉默着,大家不哭是怕哭声打破了永恒的宁静么?或者,此前大家的泪都哭干了。往回走时,风刮跑了她的围巾,她追了好远的路,才在一根红柳枯枝上抓住,为了追上围巾,她还摔倒了几次,石头划破了她的手掌,她全然不觉,那些血慌慌张张的飞溅到衣服上,星星点点,如严冬里寒夜梅花,凄美、冷艳!她把围巾紧紧围在脖子上,好多天,都不摘下来,连睡觉也围着,她怎么舍得摘下来呢?围巾还在,而那个送她围巾的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这时,她的泪不争气地喷涌而出!

怀璐暗暗恨起了刀疤,她怪罪他,因为他的到来导致了大哥哥的离去。还因为,母亲把他稀罕得不得了,每天如胶似漆的,形影不离,没点正经样,母亲把对自己的好都转移到他身上去了,她嫉妒、恨!一直以来,怀璐深怀心思。别的同学早都戴上了红领巾,她没有。老师说,学习好的同学才配戴红领巾,她学习好没能戴上。老师说,光学习好还不够,还得思想好。她不知道什么是思想。最近,班里开始选班长。老师说,成绩好的学生才能当班长,她每次考试都第一,她仍然没当上班长。老师说,光成绩好还不够,还得表现好。她努力表现自己,搞卫生、擦黑板、做值日、收作业,她表现得很好,老师还是没让她当班长。她很困惑,不知道怎样才算表现好。她多么渴望能当上班长,那怕就一回,在老师走进教室时,响亮地喊一声:起立,大家在她的喊声中全体起立。上学的路上,她练习了好多回,但一次也没用上。

她好失望!

这几年,大地似乎着了火,把人们的热情点燃了,大人孩子都在议论遥远的北京,谈论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时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讲得绘声绘色,似乎现场经历过一般。学校里,有学生给老师提意见,说是跟北京学的,那里早开始这样了,这是革命行动。有一次,高年级同学冲进教室,指着吴老师,说她是资本主义走狗,批判她。一向严厉的吴老师,被她的几个学生吓得面如死灰。他们带着红袖标,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军装,军装虽宽大,但被武装带扎着,显得非常神气,临走时,有个同学还踢了吴老师一脚,吴老师居然陪着笑脸,似家里那条摇着尾巴的狗。她忽然非常羡慕!

做人就应该这样啊,天马行空,扬眉吐气,多好!葛怀璐满怀仰慕。

怀璐跟在他们身后,风一样,从一处教室到另一处课堂。现在,已经没人上课了,死气沉沉的读书,哪比得上一群人的狂欢?不尽人意的是,怀璐只能是个跟屁虫,就这,还是看在她搬出骷髅的英雄壮举上。怀璐庆幸能成为跟班,当小喽啰也是一种荣耀,她特别后悔在往昔的时光里自己的英雄壮举太少!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人们回归理性,无法理解,在一个讲假话被正义化、荣誉化的时代所作所为。

好几天,怀璐跟着大家贴大字报、刷标语、参加批斗会,连家也不回。卫龙和葛蔓找到她时,她正在教室旮旯捣浆糊。

葛蔓说:“怀璐,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怀璐头也不抬,回答:“革命大家庭就是我的家。”

惊愕!卫龙和葛蔓一下愣怔了,相互看看,葛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卫龙耐心地蹲下身子,摸了摸怀璐的头,说:“革命的路还长,你还小,长大后再参加革命,行么?”她觉得这话听起来舒服多了,不似葛蔓,一开口就是质问,是审查,是抱怨,听着就别扭、不快。

怀璐说:“我还没忙完呢。”

卫龙说:“来,我帮你。”说着话,卫龙接过她手中的活,三下五去二就完成了。怀璐不舍地与同学告别,卫龙牵着她冰凉的手,走出昏暗的教室,迈入到空旷的街道上。一行三人,走在风沙飞扬的路上,彼此无语,风太大,沙暴太猛,稍一张嘴,沙石全涌进嘴里。远处,一队人马,迎面而来,敲锣打鼓,威风凛凛,那阵势,比风尘更强劲,比沙暴更猛烈。锣鼓声、呐喊声、呼叫声,海浪似的,汹涌着,淹没了一切。他们赶紧闪到路边,转身驻足,背向马路,怀璐好奇的看着游行队伍,那飒爽的英姿让她激动不已。怀璐发现,队伍走来时,他们不约而同转身,商量好似的,急急跨向路边,低下头,看都不看一眼,相互还用手扶着对方的腰。怀璐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的暧昧。那条狗,也跟他们沆瀣一气,早早跑到葛蔓腿边,不时回头抱怨几声,好在嗓门并不响亮,吠吠几声就知趣地埋下了头。

有一片树叶和几根枯草,不怀好意地钻进了怀璐的头发里,卫龙用手轻轻取出来,扔向路边,树叶和草一离开他的手,就飞起来,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飞向空中,很快又跌落在地,一落地就开始奔跑,如惯偷,生怕被再次逮着,那种急切和仓皇让人惴惴不安。

刚到家门口,背后忽然闪出三个人,似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问:“你是卫龙吧?”语气威严,“我们等你好久了。”

卫龙说:“我不认识你们。”

“这不重要”,领头的说,“我们知道你,且找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卫龙和葛蔓有种迷失感!

“家里谈吧。”卫龙把来人迎进门,葛蔓倒上三杯水,然后把怀璐拉进里间。怀璐人在里间,耳朵却在外面,她认真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但外面说话的声音不大,她听起来就有些不着边际。

“你是慕生忠的驼工,对吧?”

“是的。”

“五九年,彭德怀反党军事俱乐部的事你知道的,慕生忠是彭的黑干将,这有历史定论,我们怀疑你是黑干将的帮凶,有些事希望你对组织说清楚。”调查组的人员说。

“我一个驼工,怎么会成帮凶,你们肯定搞错了。”

“那我们提几个问题,你写出来,我们再作调查,我们的原则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

“可是,我不识字。”卫龙说。

葛怀璐一听,知道他说谎,说谎就是欺骗,他在欺骗组织。近些日子来,怀璐觉得组织是至高无上的,是伟大的、正确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卫龙说:“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出苦力的,能知道什么呢?再说,上次都说清楚了,怎么又调查,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调查组的同志威严起来,说:“你要端正态度,我提醒一下,你还是从他们里通外国说起。”

卫龙说:“他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是在狡辩,修青藏公路你参加了,修敦格公路你也参加了,对吧?”

“是的”,卫龙嗫嚅回答,明显底气不足,“但这能说明什么呢?”

“明说吧,这就是他们反党和里通外国的有力证据,一条通往印度,一条通往外蒙……”

调查组的一名同志,瞅了瞅桌上的照片,伸手拿起照片下的怀表,葛蔓一把夺了过来,紧紧捏在手里。她行动迅速,态度坚决,一副不容冒犯的架势,照片上的人,一脸稚气,但不乏英武,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周正的军装定格着过往的岁月。调查组的人,投下惊疑的目光,他们对葛蔓的行为大为不解。

调查组的同志来时踏着风沙,走时踩着星星。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忽闪忽闪,如同眼泪一滴滴坠向黑暗的夜空。

刚掩上门,卫龙就嚷嚷起来,我怎么会是帮凶?我不是帮凶,我是革命者。他立马住了嘴,他看见葛怀璐正望着自己。此刻,葛蔓一身忧戚,满面愁容。深夜,卫龙和葛蔓继续说话,怀璐习惯了,他们只要一说开话,就会没完没了,她好几次都在他们的聊天中睡去,又在他们的闲聊中醒来,他们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也说些不正经的话。有次,葛蔓说,你能回来,真好,我现在还以为是在做梦。卫龙说,不是梦,是真的,你永远是我的牵挂,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每天跟你一起醒来……怀璐偷偷听着,觉得他们老不正经。

葛怀璐早早起床,背起书包就往外走,卫龙迎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呢!”

怀璐回答说:“我不饿。”闷头走出家门,卫龙追出,将两个窝头塞进他手中。望望跟着她,向学校走,眼看到了学校,望望停下脚步,转身返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望望开始送她上学了。她回头时,发现望望也在回头,她朝望望挥挥手,望望又跑了回来,她把手里没吃完的窝头,给了望望。望望欢快地摇着尾巴,把仅有的一点窝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葛怀璐一到学校,似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起来。今天,红卫兵的小将们批斗了十好几个老师,老师们一个个低着头,畏缩成老鼠的样子,惊恐与卑微在破碎的阳光里闪烁。不时有同学跳到主席台上,手指老师,口若悬河地揭露老师们的罪行,他们是那样的神气,那样受人尊敬。在批斗吴老师时,刘解放突然跳上台,声嘶力竭地指着吴老师,说:“我与吴老师划清界限,我与吴老师断绝母子关系,从今一刀两断,从此重新做人。”他的举动,受到主席台上就坐的人充分肯定,其中一位被大家称为马主任的人,还站起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扬刘解放大义灭亲,鼓励他揭露吴老师更多的罪行。

吴老师看了儿子一眼,纷乱的头发如一道黑色的幕布,眼里是一条黑色的河流,她的手被反绑着,她用嘴吹了吹头发,游丝般的光亮稍纵即逝。世界变得陌生起来。可是,刘解放说完前面的话,居然就语无伦次,他怯场了。接下来,他不知说些什么,他说:“我,我,我……我,”他立在舞台中央,成了一个没有节目的小丑。严肃的会场,陷入尴尬。葛怀璐的热情一下被点燃,她学着别人的样子,雄赳赳跳上高台,昂首挺胸,说:“吴玲这个大特务,她说苏联话,还跳外国舞。”

葛怀璐喊出一嗓门,首先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别人批斗时,都称她为吴老师的,只在葛怀璐,直呼其名。就连吴老师,也意外地瞪大了双眼。

当夜,葛怀璐没有回家,马主任得知她还不是共青团员,当场表示要培养她入团,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怀璐心里美滋滋的,真要是入了团,就跟那些小将们一样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啊!

因为吴老师冥顽不化,马主任要求带回指挥部,亲自审问。当夜,马主任独自审问了吴老师,天亮时,才放她回家。吴老师走出革委会办公室,没有回家,她直接走向了学校后面的那条河,那条原本清澈的河,因风沙的侵入,变得浑浊丑陋,吴老师对着河水想了会心思,把身体慢慢偎进了河水里,她似乎是钻进一床温暖的被窝。湍急的水,带着那些粗暴的沙石浩荡着奔向远方。吴老师把自己像礼物一样交给了河流,人们找到她时,是三天之后,她面容平静,看上去心静如水。此前,有人看见吴老师在河边跳舞,她天鹅般边跳边唱,她跳舞唱歌时人们并不在意,谁会把曼妙的歌唱美丽的舞蹈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呢?传说,天鹅临终时发出的鸣声最美也最凄厉!

葛怀璐的天空一下辽远起来。她与红卫兵们在一起,活得风生水起。革委会的马主任还亲切地几次接见他们,在马主任的关怀下,她入了团,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她兴奋得一整夜都没睡着,她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那个孙猴子一样从天而降的所谓父亲,他们不懂,一点也不懂,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一点也不关心革命,他们真是活得不可救药。

葛蔓的心如同冬天蒙满灰尘的树叶沉重地飘荡着,她迎着风向学校跑,一趟趟的,葛怀璐疯野得没有影子。这天,葛蔓再次找到学校,刚见校门,一队人马就呼啦啦的边往外走边喊口号,葛蔓一眼发现了队伍中的怀璐,大风呼啸,一下就刮跑了所有的声音,她跟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跑了三里多路。她拉住怀璐如同是逮住一只枪口下的兔子,她风箱似的呼着气,说:“跟我回家。”

怀璐极不情愿地噘起了嘴,随着母亲往家走,她们走在单调而沙尘弥漫的路上,风沙肆虐大地,葛蔓几乎睁不开眼,她紧紧握着怀璐的手,默默前行,她感到越来越看不清世界的模样。她们没有走向家,而是走到了红柳滩。葛蔓泪水涟涟,她伏在怀稀的坟头,哀哀地哭,哭声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怀璐站在风中,她看见风从头上一层层波浪似的飘过,她还看见葛蔓的眼角和额头涌动着层层波浪。哭了一阵,母亲又在江志涛的坟前哭,她的眼泪泉眼似的,让怀璐有些不解,人死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葛蔓在红柳滩待了很久,才往回走。怀璐猜测,她是哭累了,不然,她还会待更长时间。葛蔓经常到这里来,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她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个人,怀璐想。

往回走时,葛蔓擦干泪说:“你要记住他们,他们不甘心啦!”

怀璐停下脚步,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这话说的,好似谁甘心死掉似的。她觉得,母亲一直都是个古怪的人,从小到大。

母亲说:“你不能任性胡来,你要好好念书。你要记住你哥哥怀稀,要记住江志涛叔叔,要记住红柳滩。”

怀璐说:“我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成长,我死也忘不了这里。”她说得有些冰冷和恶狠,心里却想,我又不离家出走,看你想得多远,退一万步说,万一我有天真的出了远门,不还是得回来。

葛蔓听了,心就如同瓶子里的水,在颠簸中不安地晃动起来,她感到某些不测繁星似的开始在不可预知的苍穹中坠落。

葛蔓得知学校没好好上课,坚决不让怀璐上学,怀璐说:“还有老师讲课呢,我保证不再胡闹。”卫龙也在一边劝:“她都保证了,还有老师讲课,你就让她去吧。”卫龙这一说,葛蔓就让怀璐背起了书包。怀璐想,母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她对那个男人的话,就像那个男人带回家的那条狗,说什么就是什么,言听计从,跟个傻瓜似的。

怀璐一到学校,有同学告诉她,马主任作了重要指示,要求大家当红色革命小将,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同一切资本主义走狗或反革命作斗争,而且,有重大或特殊表现的,将组织到北京串联,甚至还能受到毛主席接见!

怀璐听了,心里如同有一只大鸟,就有了一种飞翔的欲望!

人的世界有童话的纯洁和寓言的不堪

葛怀璐回到家时,发现气氛不对,平时相互稀罕的两人,似是闹了别扭,各自把头深深埋进裤裆,似乎他们的脑袋是裤裆里的东西,此时羞愧得无法示人。怀璐往厨房瞅一眼,冷冰冰的,家里居然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母亲见了她,揉一下眼,哽咽着说:“这是咋的了,好端端的世界,怎么就让人看不明白呢?”说得怀璐莫名其妙。母亲感到自己失态,将她搂在怀里,不再说话。已成长为少年的怀璐,非常不习惯这样的搂抱,她挣脱开来,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卫龙说:“那么多的大山都翻越了,却跨不过一个小坎,她不值得啊!”

悲伤潮水一样在他们眼中涌动。起初葛怀璐以为他们是因为吴老师的死而伤心,吴老师的死,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是越想心里越是难受,她不敢去想,死了那么多的人,就让吴老师与那些人一起被人遗忘,她强迫自己遗忘,但无济于事,她越来越忘不了吴老师。有些事不但无法遗忘反倒更清晰起来,她记得那次吴老师听到她的喷嚏声时,连鞋也没穿,光着一双脚,踩在冰凉地板上,无声无息就把门迅速地打开了,每次想起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葛蔓说:“她不该这样,这样太对不住她自己,也对不住大家。”

卫龙说:“我真后悔呀,应该去北京看看她的,让她知道我们还活着,或许,她也就能好好活着。”

在他们梦呓一样的话语中,怀璐才明白,他们说的不是吴老师,是远在北京的另一个人。她对那个人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北京。北京!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我们要去北京么?”葛怀璐问,甚至,她有些迫不及待,内心蓦然荡漾开隐隐的激动。

她看着母亲,又看了看父亲,然后再看母亲。稍顷,母亲摇了摇动,母亲吐出一口气,悠悠说:“不去了,没必要去了。”

同学们都想去北京,她更想去北京。在她想像中,北京是金灿灿的,她希望那些光能照耀自己。

葛怀璐再次到校时,学校居然无比冷寂空荡。刘解放成了英雄,同学们跟随他、仿效他,同时响应号召走向工厂走向社会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已经没人上课了。葛怀璐再次感到了以前的那种漠视和孤独,为什么是刘解放,为什么不是自己?她痛恨自己,她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心也是空荡荡的。她就那么坐着,如同一枚遗弃的石子,好久好久,夜色似一条黑色的蛇,爬向天空。她站起身时,一个念头蛇一样游动起来。

那天,葛怀璐看见“文攻武卫”战斗队来到家中,二话没说,反扭着卫龙的胳膊,强按他倔强的头颅,乱哄哄地拖了出去,有人还用巴掌宽的军用皮带抽打他,卫龙挣扎着,又喊又叫,“胡闹,你们这些娃娃瞎胡闹”,他越是反抗,那些人越是用力。好似他们都在用浑身的力量来证明自己不是娃娃,而是真正的革命者,虽然卫龙比他们还年青时就参加了革命,但革命的路子不一样。望望咆哮着,奋勇阻挡,却被人用长长的木棍横要在腿上,它汪汪着逃向远处,眼里冒着火。

怀璐后来回忆时,心里满是悲哀,他悲哀的不是自己当了英雄,而是践踏了真正的英雄,何况这个人还是父亲!

被批斗的主角是卫龙,这个把自己深深隐藏的叛徒、反革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沧桑。卫龙被揪到台上,他目光如炬,威风凛凛,洗得发白的军衣非常合身,裤子膝盖处有块补丁,脚穿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但一点不影响他的风度,灰白整洁的头发在推来搡去中被造反派弄乱了,卫龙抬起手臂伸出手指马上捊一捊,平了。批判台上,别人都仿佛是寒霜下低垂着脑袋的野草,而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松,是那种顶天立地的大雪松。小将们折腾几天后,头目才出场,大家都叫他司令,司令姓马,名头响亮,以前不过是文化单位的打杂工,可他一干革命立马就换了个人,现在是如日中天,如鱼得水。

葛怀璐不明白,原本和蔼可亲的马主任,被人尊称马司令后,脸一下板得如同一块铁。马司令仅一米六的样子,个头与名头一点也不配,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享受和挥霍权力。他仰头审视了卫龙一番,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把你的狗头低下。”

卫龙毫不示弱,昂着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脸上立马挂不住了,靠前一步,飞起一脚踢向卫龙,他想踹卫龙的屁股。但是,因为用力过猛,抬腿过高,一跤滑倒在地,台下一阵哄笑,马司令爬起来,气呼呼地说,“不算,重来。”重来后,马司令抬起的脚,用力踢向了另外批斗的人。马司令没有对卫龙重来,是撞上了卫龙的目光,那目光如熊熊燃烧的两团火,一下把他烤蔫了。

马司令被吓住了,走向主席台时他心里虚虚的!

他觉得这是个难缠的对手,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正因为识时务他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也因为识时务,他必须立威。

卫龙被关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葛蔓来探望,怀璐极不情愿地跟在身后。葛蔓一见,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此刻,他遍体鳞伤,连日来惨无人道的折磨使他的的生命正坠向无边的黑暗深渊。卫龙蜷缩着,脸色苍白,他虚弱地睁开双眼,看了眼葛蔓,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们可能又得分开了。”葛蔓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是怕连累自己。

葛蔓哽咽着,伤心无语,泪一颗接一颗往下落。

“看你难受的,回吧,别难过了。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卫龙故作轻松,安慰道。他用手摸索着,颤颤微微的,好半天才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葛蔓,那是块带血的怀表。他打作精神,故作轻松地说:“你回吧,我没事。一会怀璐放学还得吃午饭呢!”

葛怀璐来时,心里抵触着,极不情愿,是母亲硬生生拉来的。此时,听了他的话,眼泪一下奔泻如瀑,她看到高大英武的马龙变得血肉模糊,如同无边旷野里的一头牛被野狗撕破皮毛,正疯狂啃食着内脏。母亲哀哀的抽泣病毒似的感染了她,怀璐一下悲伤起来。她开始后悔!

往回走时,夕阳拉长了她们的身影,一前一后,两个影子落叶似的在大地上飘忽不定。葛蔓自顾自走着,她感觉自己不是走在大地上,而是走在一片汪洋中。怀璐心怀巨大的恐惧,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秋天还没走到尽头,冬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冬天!

回到家,天如同被人洒上了黑色墨水。怀璐沦陷于漆黑中,开始自责,很快,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并立马付诸行动。她独自一人,在风的呜咽中,哆嗦前行,没有人责怪她,没有人知道她是始作俑者,但她开始责怪自己。自己种下的果子,还得自己来摘,怀璐这样想着,淹没在了冰凉无边的夜色中。这一夜,居然成为葛怀璐生命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

几天后,凄清的红柳滩又热闹起来。被判处死刑的反革命,叫马龙!

人们早早聚在红柳滩周围,等待一场杀戮。高原最博大亮丽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空荡而飘渺,人们焦急待着,仿佛饥饿的人在等待一场盛宴。葛蔓没来,葛怀璐也没来,望望来了,望望瘸着一条后腿,呜呜地钻来钻去,它想跑到卫龙身边,但人们铁桶一样围着,它过不去。最后,它跑向远处一块山坡,吐长舌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五花大绑的卫龙。它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搂着它的脖子说:“咱们一样嘛,今后就跟着我吧。”

人潮退去,望望低着头,伸长脖子,沮丧地走向那块隆起的土包,它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惊心动魄。它看见那些人将卫龙埋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时不时用锹在土包上拍打几下,似乎想夯得更实。望望绕着坟包转了几圈,它嗅到了卫龙的气息,可是卫龙始终不肯出来,它有些着急,一着急就流出了眼泪,它实在没了耐心,就开始用前爪刨土,每刨一下,好像卫龙就向它靠近了一点。它一下又一下地刨着,身后沙土飞溅。终于,它见到了熟悉的主人,它亲热地亲吻着主人,但是,主人没有理会,他熟睡着,面色平和。望望觉得他累了,需要休息,它有些愧疚地低下头,重新将刨开的土拢在他的身上。月光幽静地吊在天空,望望冲着凄凉的月光咆哮了几声。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怎么能睡在这里呢?望望又重新劳作起来,它的爪子抠出了血,可它一点没觉得疼……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望望反复地刨土堆土。天亮时,望望趴在坟包上,一动不动,它太累了,前爪断了几根,血染红了坟土,它的腹部鲜红一片。这个叫卫龙的男人,不要自己了。它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它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卫龙。想到此,望望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葛蔓瘫在床上,目光呆滞。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块怀表,带血的怀表散发着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幽灵般游荡。低矮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晌午时分,一声尖利的枪声,流星一样划破了宁静。

葛蔓手中的那块怀表滑向地面,“砰”的一声,沉重的撞击地面的声响如同一枚石子落入静谧的湖面,恍若飞溅的水珠受到惊吓,快速飞起后又迅速落入水中。然后,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知道,那个深爱的男人,永远回不来了!继而,她一头栽倒在地,她在地面沉沉睡去时,床仍在惊恐中颤栗。

怀表掉到地上后,停止了行走,指针所有行走的路程,似一声悠长的叹息!此刻,葛怀璐正孤独地坐在一条干涸的枯河边,这是条季节河,没有名字,河里没有水,粗糙的石头静静躺着,一律保持着一种前行和仰望的姿态。这些石头,中午会随太阳一起灼热,夜间又会随月光一样清冷,那些石头在平静中真切感知着炎凉。天空高远,纯净得愈发空洞,一些云朵面色苍白,不远处的山脊高耸起黑色的阴影,参差状态如同一层层丑陋的牙齿。空气凝固着,世界似乎死去。她把自己坐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许久,她不禁伸出双手,用力抓扯头发,想用疼痛证明自己活着,可是她没有丁点知觉,她把手移向胸口,使劲拍打起来,像是看看心还在不在里面,还是没有感觉,她把手滑向双腿,又扭又掐,皮肤掐出了於红的血迹,依然没有任何不适感。那一刻,她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想把自己的脑袋搬下来,把心掏出来,把双腿卸下来,像那些石头一样摆在河谷底,好让下一个季节下一场大水来到时,统统冲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昨夜,葛怀璐推开马司令的门,她说:“马司令,您一定得帮帮忙。”

马司令笑容满面,盯着她,目不转睛,他端起茶杯,喝水,咽下,说:“不急,慢慢说。”

“求求您,放了马龙吧!”

马司令将一块糖果递给她,心不在焉地说:“来,吃糖,”顺便捏住怀璐的手,她有如蜂蛰一般想抽回,“放了马龙,这容易,这得看你的态度。”马司令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葛怀璐想反抗,她也的确反抗了,明显力气太小。这时,马司令把嘴凑到她耳边,说:“只要你听我的,我全答应,否则……”

怀璐是在第二天回来的。她感到,有些黑夜长过一生。现在,她立在家门口,她最想干的只有一件事情,她想偎进母亲的怀里,抱紧她,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她失望了,她的心空空如也,家空空如也,世界空空如也。她不知道,那些人,把母亲也带走了。葛怀璐如一根面条溜向墙角。

葛蔓跛着腿,来到了红柳滩。哭,她一阵接一阵。在这灰暗的日子,她无处可去,除了红柳滩,这里是她肉身的家,是她精神的床。她真想如江志涛和卫龙一样,去另一个世界,但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活着和死去都希望她好好活着,灵魂深处,她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这个世界需要她以活着的方式来见证曾经的信仰。至今,她坚定不移地坚信,这混乱和不堪都是暂时的。她记得在最后一次探望卫龙时,他说:“我最放不下的,只有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她流着泪回答,她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谈话,“等你出来,我们回老家,开始新的生活。”

卫龙深情地凝望她,摇了摇头,他知道,所有愿望不过是空中一片浮云,他说:“这一生,我对不住你,害了你。”

“跟你没关系,”葛蔓安慰道,“你要挺住,这日子会很快过去的。”

卫龙知道自己没有哪一天。他对葛蔓说:“一切都如云烟,一切都会过去,过去的会让你感到美好,所以你要坚强地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

她的泪如散了架的算盘,所有伤心的珠子散了一地,身心也支离破碎。

“答应我,好好活着,现在。”

这是卫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最后的请求。她点点头,答应了,她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卫龙浑身是伤,静静地、深情地望着她,一脸满足。没想到,这是诀别!

沙尘如雪如雾,在红柳滩翻滚。葛蔓哭一会想一会往事,想一会往事又哭一会,她趴在怀稀的坟头,整个身体似一把握不住的细沙不停地抖动。这时,有风一样的声音“呜呜,呜——”传入她的耳中,她并没在意,但那“呜呜”声伴着喘息不停地侵入耳膜,她还是没在意。哪怕是一条凶恶的狼立在面前,她也无所惧,大不了一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事实上,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种绝望,已经非常可怕了。

葛蔓虚弱不堪,隐约发现狼时,她一点不意外,这里原本就是狼的家园,她向狼挪去,她感到腿是两根木棍,没有知觉,她晓得腿没用了,他们打她,日夜不停。他们拳打脚踢似乎不解恨,还将木棒钉上钉子,一下下用力敲在她腿上,要她承认是反动军官的小老婆,是特务,是叛徒,是反革命,是人民的敌人。她的双腿被钉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裤子似乎长在了腿上,她知道所有的过往和伤疤将一点点凌迟般剥开。狼向她发出了“呜呜”的喘息声,不是示威,而是乞求。狼伏在卫龙的坟头,那不是狼,分明是狗,一条野狗,再近些才看清,不是野狗,是望望!望望瘦成了一张皮,骨头凸显,毛发上的灰土早凝结为一个个的小泥团,挂满了全身。它的双眼角各堆着一个小泥疙瘩。望望看着她,呜呜呼唤着,如同幼儿呼唤母亲。

葛蔓将望望抱在怀里,一个人和一条狗,比赛似的哭了起来,最后,彼此都没了哭的力气,他们紧紧偎在一起,他们被世界抛弃了。此时,葛蔓还怀着仅有的一丝希望,她希望怀璐一下长大,找到这里,把自己搀扶回家。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这么期待着。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会给怀璐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甚至会影响她一生。她想,怀璐一定会恨死自己了。恨归恨,只要怀璐依据她放在桌上的留言找到这里,她就答应卫龙的要求,坚强地活下去。她在信中承认了自己红军的身份,当然也承认了马家军小老婆的事实。她在信的结尾写道:我最爱的孩子,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他们说的,有些是事实,有些不是,无论怎样,我永远爱你!

葛蔓不甘心!

层层隆起的红柳坟从葛蔓脚下一直延伸到无涯天际,空旷的大地捧起汹涌的风沙。她记得,江志涛去世时,她为他洗净了身子。怀稀去世时,她为他穿上了新衣。卫龙去世时,她把他一点点搬进棺材。在纸幡的指引和风的哀号中,她把他们一一埋进红柳堆,她知道,他们忙碌的肉身在融入大地后,都会接受泥土的温情抚慰。葛蔓醒来时,新一轮的太阳白惨惨的,望望依然偎在她怀里,望望一动不动,望望死了,死在她的怀里。

葛蔓终究没有等到盼望的人,她告诫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葛蔓知道无法获得怀璐的理解,她万分愧疚,毕竟怀璐还是个孩子,一生的路还很长,她是那么孤单无助,而且还将承受更多的不可知的磨难,这些是自己造成的,想到此,葛蔓又万念俱灰,她走向河边。天地没有一丝风,所有的风都在昨夜刮跑了。河边有一棵丑陋的柳树,她觉得那棵树非常亲切。她经过的地方,一些无名野花正提着翩翩起舞的裙子,却意外被她厚重的身子无情碾碎,零落一地。河里的流水正弹唱着琴弦喃喃自语般奔向远方,空洞苍穹中的太阳如一片单薄的树叶,眩晕般轻轻摇曳。

太阳似乎依依不舍,在向命运道别。

尾声

许多年里,葛怀璐似醒似梦,痛苦不堪。为了摆脱恶梦,她不停地走着,寻找一种叫蠪蛭的野兽,据说人食用了它的肉就不会做噩梦,但她并没找到。她隐约记得,母亲说这种野兽形似猪,头上长着角,会叫,叫声犹如人的哭号。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大多人终其一生,不停前行,都在期望到达一个心宜的地方,但真正到达的人不太多。即便幸运地到达了,曾经心宜的美丽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损毁。但是,我们还是得不断前行,因为不这么做,人似乎就枉来人世、白白活了一回。

迈过新世纪的门槛,第二个秋季悄然来到,葛怀璐在红柳滩徘徊。往事如风,在记忆中旋转。多年来,两件事让她无法释怀,此前,她一直有寻找和探索。她笃信,生命的全部要义全在于寻找。

昨天,她去了趟柴达木监狱,在监狱里她见到了昔日的马司令。马司令不是马司令,他是名领导干部,但贪污入狱后,他也不再是领导干部。他早没了昔日风光,他认不出怀璐了。见到怀璐时,他哭了起来,他说:“你是谁?这多年,我那么多亲人、朋友,帮那么多的人捞了那么多的钱,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你是第一个,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泪水和口水哧溜着往下淌。

葛怀璐说:“我看过你多次,在你还没进监狱时就反复看过你,只是你没有发现我。”

她说的是实情,只是,她当时是怀着深重的仇恨在看他、跟踪他,她必须作出最凶狠的报复,方解心头之恨,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陪伴着她开始寻找。她还多次雇用车辆,尾随他,伺机夺命一撞。好在,每次,她都被内心最后的一缕人性的怜悯和召唤呵斥住。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认识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听了怀璐的话,马司令就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哭开了,他说:“我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我是罪有应得,真没想到,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有人来看我。”他激动得把头不停地撞在探视窗的铁栏上,哐哐的声音仿佛来自历史深处,悠远而绵绵不绝。怀璐不加制止,任由他忏悔。

怀璐发现,这个让她仇恨了几十年的人,竟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他的手指干瘦得如同冬天里的几节枯枝,毫无生机与活力。她还发现,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会变得婴儿般脆弱,会被时光瞬间打败。她留下随身所带的食物,告辞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想,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时间这位伟大的魔术师会给人意外的惊喜和无法预知的结果。

人到中年,经历的事多了,见到的人多了,她选择原谅!

红柳滩依然寂寞,天空中的云静静注视着大地。葛怀璐采了几把野花,有黄色的,有紫色的,有蓝色的,她把花扎成几束,挨个摆放,这些熟悉的亲人与她阴阳两隔,现在,她只能孤独地祭典他们,她取出带来的酒、香、纸、水果、蜡烛、冥币、鞭炮,一一摆上,她还用锹给每一个坟包填上沙土,把每一块碑擦拭得雪亮。似乎有人在给坟上培土,她熟悉的几处明显高于其他的坟包,心里顿时暖暖的。

然后,她摆上水果,点香,燃纸,倒酒,长跪于地。她虔诚而恭敬!

每一个坟前,她都哭着喊:江叔叔!爸!妈!哥!吴老师!……

最后,葛怀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用红绸精心包裹着,一层层,好半天才打开,红绸敞开胸怀,露出一本书——《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这是刚刚推出的新本,出版日期是2002年9月。她把书一页页撕下,随同那些冥币一起燃烧,她边烧边哭,边哭边说:“爸妈,我是女儿怀璐,今天,来看您们,我一直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也是一个不懂事的人,这些年,我就干了一件事,我终于理解了您们,终于为您们做了一件事。”她哭耸着身体,开始念书上的一段文字:西路军所属各部队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创造了可歌可泣的不朽业绩,在战略上支援了河东红军主力的斗争,配合了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永远值得人们尊敬和纪念。

是怀璐吧?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看见你挂在脖子上的怀表,就猜你是怀璐,”男子继续说,“你真的是怀璐!”

葛怀璐歪着头,看着立在面前的男人,这个人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如同此时的阳光、蓝天、白云、和风、鸟鸣,她有一种熟悉的陌生。

“我是解放,刘解放。”

“你真是解放?”

“这还有假,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我一直等着呢!”

他们笑了起来,接着,他们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杨宣强,男,汉族,湖北孝感人。中国作协会员,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1970年12月出生,1989年3月入伍,服役于青藏高原,2011年正团退役。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若干,出版有小说集《唐古拉山的士兵》,散文集《带着氧气上路》、《在青藏大地上行走》,长篇小说《伏清白》。作品主要刊于《解放军文艺》、《散文百家》、《黄河文学》、《青海湖》、《雪莲》、《西北军事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华夏散文》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其中散文作品“白雪风景”入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大学语文》教材。曾获全军首届网络文学大赛一等奖、冰心文学奖等军地文学奖项。现供职于湖北省林业局。

评论列表

头像
2024-04-26 02:04:42

我一闺蜜咨询过,很专业也很靠谱,是一家权威咨询机构

头像
2023-09-11 14:09:36

如果发信息,对方就是不回复,还不删微信怎么挽回?

头像
2023-06-05 05:06:37

老师,可以咨询下吗?

 添加导师微信MurieL0304

获取更多爱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复技巧 恋爱脱单干货

发表评论 (已有3条评论)